数日来,皇城内外依旧一片细雨绵绵,连带着人心,也被那雨水洗涤得细腻而柔软,不经意间滋生出朵朵心花。但伴随着这场不停歇的雨,乐平公主的独女宇文娥英却是病了一场,每日晨昏猛咳不止,瞧了几次太医,各种名贵药品也没少服,就是总不见好。
这日一早,杨丽华皱着眉头走出女儿的房间,她紧紧攥着吴式微的胳膊,再三叮嘱:“别忘了,昨天张太医新开的方子,那药可是得煎足了三个时辰,还要趁热服用效果才好。娥英嗓子一直不好,佐药的蜜饯我给她换了野山小枣,可万万别再拿桃啊杏啊那些甜腻的给她吃。”
式微一次次点头:“知道,都知道,公主不说我也记得。还有早膳给小娘子的燕窝清粥要加红糖和雪耳,等你走了我就吩咐厨房去煮。这弘圣宫里的一切都有我照料着,小娘子那我也定是寸步不离,公主您就放心吧。”
杨丽华的神情稍稍松弛了一些,拉起式微的手轻轻拍了拍,转而回首对候在门口多时的夏蔓道:“式微留在这照顾娥英,你跟着我去皇后那边走一趟吧,想来也有几日没和你这孩子说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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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伽罗的居所离弘圣宫不远,急行在雨中的杨丽华抿着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走到皇后寝殿的院外时,一股掺杂着微微草腥味的梧桐花香扑面而来,待进了院子才看见那两株立在左右的苍幽老树,一串串浓烈的紫色花朵压枝绽开,给这阴霾的雨日添了点夺目的颜色。
杨丽华抬头望着殿宇外高高挂起的匾额,一抹明明灭灭的神情渺然浮现,再一转瞬,却又只剩满目云淡风轻。一众宫人齐齐向公主行礼,杨丽华也不应声,只是下意识扬起孤傲的下巴,大步跨过高立的门槛,姿态翩翩地迈入宫门。与公主随行的几个宫女退到偏殿等候,唯独夏蔓作为贴身侍婢,在把手中的油纸伞交予宫人后,便快步尾随杨丽华进了屋。
独孤皇后知道长女今日会来例行请安,一早便候在前殿,听到外面有了动静,更是脸带笑颜亲自迎了出来。
“给皇后请安。”杨丽华温声恭敬地向母亲行礼。
独孤皇后温柔地拉起女儿的手:“好好好,不用拘泥了,赶紧先进来,我们去那边坐着说话。”边走边端详着女儿略带倦容的脸,面上不由一紧,忙关切地问道:“几天不见,怎么一下子竟憔悴了许多?对了,今天娥英没跟着一起来啊,难道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
杨丽华叹了口气,皱着眉道:“娥英还是那样淘气,前几日趁我在佛堂诵经,自己偷跑出去玩,半路还淋了雨,回来当晚就发热了。这几天热病倒是好了,但是一直咳嗽,尤其是早晚两头格外严重。”
“要是这病症转到喉管上,确实不易好的,慢慢养着也就是了。我这正好有几棵上月底宫外小辈给我送进来的人参,你拿回去给娥英炖了吃,好好补补身子。”说话间独孤皇后又仔细瞧了瞧女儿的脸,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我的女儿啊,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可别太操劳了,不然等孩子的病好了,你却倒下了可怎么好。”
“母亲放心,我会注意的。”杨丽华淡淡地微笑,转而看向一旁刚刚跟上来的夏蔓,又说道:“今天我让式微留在宫里照顾娥英,你瞧,我带着夏蔓过来了。”
独孤皇后也看向默默站在杨丽华身边的夏蔓,眼睛里透着惊讶之色,目光在夏蔓身上来回扫视着道:“我方才还真没注意到今儿个是她跟着过来的。好像有些时候没好好看看这丫头了,现在看和当初在府上真是判若两人啊,高了,模样也俊俏了。丽华你说是不是?”
杨丽华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点头附和。听到赞美的夏蔓却是两颊微红,向前几步朝独孤皇后行了一礼,举止间也没有拘谨的样子,反而带着笑颜慢声道:“皇后谬赞了,哪里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当年跟在皇后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几句话逗得独孤皇后脸上的笑窝更深了,杨丽华却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见平日里内向安静的夏蔓一反常态主动和已是皇后的母亲说话,她的眼睛里不由闪过一抹异色。暗自瞟了夏蔓一眼,杨丽华回过头平静地对独孤皇后说:“母亲之前还说要先进屋坐坐呢,这会儿却站在这里不走了。”
“呵……我这个女儿啊……”独孤皇后朗朗一笑,便领着杨丽华进了自己日常小憩的内殿。这屋里袅袅清香绕梁,房间西南角置了一方紫檀木的软卧榻,一眼望去简单质朴,但精琢的细节无不透着皇家的威严大气。
一进屋,杨丽华便随意欹靠在绣着金丝的翠绿色小垫上,懒懒地歪头看着一旁的几个侍女,一个端铜盆,一个拖巾帕,一个捧澡豆,为独孤皇后净手。她略显疲态,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闲话道:“我听闻云昭训前几日为太子诞下长子,母亲有长孙了,这可是喜事,今天也算来给母亲道个喜。”
“何喜之有?不说此事也就罢了,提起来我就生气。”独孤皇后冷哼一声,顿时满面怫然不悦。她接过宫女递上的丝帕,随意抹了抹手便走到杨丽华身边坐下,愤愤地说:“可笑东宫长子竟然不是嫡出!我为勇儿千挑万选的元家娘子出身高贵、知书达理,他却偏偏宠幸阿云那个私生女。”
杨丽华劝了句:“孩子毕竟是我们杨家的血脉……”
“哎……”独孤皇后摆摆手,急着道:“女儿啊,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我的心倒是放的宽,那孩子是皇太孙,陛下与我自然疼爱万分。先前我令人将孩子抱来这宫里,本想亲自抚养,可东宫那边却日日遣人来索要,我经不住这三天两头的呜嚷,已命人将孩子送回去了。想来定是阿云那个贱婢给勇儿吹耳边风,闹着要孩子!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本出于好心想照顾长孙,难道那小贱人是怕我会害她的孩子吗?这种出身低门小户的人就是小家子气,我还真担心她会把皇太孙养得不成样子!”
杨丽华不由想起那云昭训与娥英也有过争执,现下听到母亲斥骂那个恃宠而骄的云氏,嘴角微微地翘了翘,但表面却还是好言好语地安慰道:“母亲别动气了,你也别想太多。我看可能是那云昭训年纪小,这又是头一胎,几天见不到孩子难免思念。”见独孤皇后仍是阴着脸,杨丽华微微欠了欠身,靠到母亲身边:“再说如今晋王也成亲了,晋王妃乃名门闺秀,尊敬长辈又大方识礼,母亲还怕日后没有称心的孙儿抱吗?”
“萧妃……”独孤皇后不由点了点头,“那孩子确实是让人喜欢。”
听到杨丽华与独孤皇后说起晋王妃,夏蔓没来由地微微一怔,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萦绕在心头,神思也是越飘越远。这时,独孤皇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慢慢转过头盯着夏蔓,她紧抿着嘴唇,两弯愁眉锁得更深了,喃喃道:“可东宫太子那可是储君,皇长孙是万万不能被人带坏,我瞧着太子妃性格软弱怯懦,这更让我对那个阿云不放心了。我看不如遣个信得过婢女去照顾皇太孙,也可以多留心阿云。”
夏蔓无端打了个寒颤,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孤独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她满脸惊愕,忙眨了眨眼睛,错开了皇后的目光。
杨丽华看见这个光景,立即察觉出母亲的心思,只想尽快转移话题:“母亲……”
不等杨丽华把话说下去,独孤皇后却是语重心长地打断了她:“丽华啊,我这里还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你先听我说。之前陛下想为你选一位驸马,你一直不同意,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勉强。其实你也该知道,陛下他对你和娥英心中有愧,想好好补偿你们母女,前些日子他又跟我提起,一定要给娥英觅一位出身高贵的如意郎君,要以公主的待遇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母亲,请不要再说了!”杨丽华冷言冷语地瞪着独孤皇后,察觉到自己略微有些失态,忙收了眼中的厉色,压着嗓音冷笑了一声,嘲讽道:“我的娥英才多大啊,陛下就这么着急让她离开我?”
独孤皇后摇了摇头,看到女儿激动的样子,心中隐隐泛起怅惘之意,她起身向一旁的小案走去,同时解释道:“陛下哪里有着急的意思,女儿你若愿意,可以现在就准备安排,京中那些高门子弟可都在排队等着高攀呢,提前点筹划也好让你们母女慢慢选。”见杨丽华不言不语,独孤夫人也没有再说下去,她倒了一杯梅子汁,亲自递给女儿,含含糊糊地说着:“我只是寻思着,到时候若娥英嫁出去了,那夏蔓还小也不适合陪嫁照顾她,到时候我定会安排更稳妥的侍女给娥英,不如让夏蔓去……”
杨丽华恍然大悟,心口翻腾着一股怨气,那送到嘴边的梅子汁也喝不下去了,她将那小杯狠狠捏在手中,不容置疑地回绝道:“我的娥英这么小,就算成婚也定是要留在宫中的,她离不开我!并且,娥英和夏蔓相处得甚好,她也离不开夏蔓!”
独孤皇后心中闪过一瞬间的失望,表面却仍是和善地笑了笑,转头朝夏蔓柔声道:“没想到你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如此能讨人欢心,现在看来不光我喜欢你,连乐平公主和娥英都离不开你了。也罢,也罢,我就是随口说说,娥英喜欢就好,还是我们的娥英最重要了。”
夏蔓听到独孤皇后的赞美受宠若惊,瓷白的小脸唰一下涨得通红。她小心翼翼地望了眼杨丽华,感觉出此时屋内气氛透着微妙的尴尬,倒也不敢妄言。一旁的杨丽华不想和母亲僵持下去,悻悻地随意敷衍了几句,就自请告退带着夏蔓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