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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宝玉又翻看其他几个匣子,里头的金银锞子仍旧都是混在一起,几乎都是金银两色对半,没有金多银少的情况,也不似自己见到第一个匣子里那样金少银多了。料想袭人虽然私下动用了一些,却没有很是出格儿,饶是如此,那些金锞子也能做不少事了。

据他跟着林涛所知,一两金子能兑出十两银子,金锞子六钱一个,四个就是二两四,就能换二十四两银子,够买许多衣食之物,也是刘姥姥一家从前一年都挣不来的钱。

宝玉有一回看自己得的金银锞子,银三金七,银锞子多是随金而赠,如今却不足五五。

纵使宝玉有和袭人同生共死之心,总是容忍袭人对自己使性子,然每思种种多和袭人有关,多次该钱使的时候做不得半点主儿,再想因自己之过、袭人之举使得湘云不得不远嫁他乡,又想到那年怡红院夜宴,大家吃醉了酒,分明是袭人扶着芳官和自己同榻而卧,次日却说芳官不拣地方乱挺,当时宝玉是早睡了不知道,次后却是听人在背地里说的。

宝玉眼睛瞅着匣子里的金银锞子,心思早回到了听到闲话的那一日,藕官是这么跟芳官说道:“那日我不曾吃醉,你原睡在袭人姐姐身上,不知怎么着,袭人姐姐就将你扶在宝玉之侧,自己睡在对面榻上,竟不怕你唾酒弄宝玉一身,次日却怪你不拣地方,真是奇哉怪也。”

藕官和今已改作金星玻璃的芳官自小混迹在戏班子里,虽然年纪小,性子淘气,但是见多识广,各有心计本事,没有这些的话,早被生吞活剥了。

经藕官提起后,两姊妹就暗地里远着袭人,每每留心,免落话柄。

藕官和芳官年纪小,进了园子后虽然胡作非为,终究不曾得罪了她,她何以这般作为?就不能将芳官扶到自己所睡之榻?作为也罢了,又何苦在人前说起?她不说的话,旁人只当吃醉了胡乱睡下,经她一提,必有人记在心里。难道只因芳官模样儿比别人生得好些?

宝玉只觉得不寒而栗,自己院子里很有些事情已经由不得他装作不知道了,不禁想袭人原是老太太给的丫鬟,如何得了太太的心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太太突然看重她?

从前不在意,是不知人心,彼时宝玉亦无打探之能,忍不住去找惜春。

去找惜春之前又怕自己错怪了袭人,宝玉悄悄使唤茗烟溜到晴雯那对酒糟烂的哥嫂家中一看,闻得除了住在府里的房舍外,余者破烂不堪,连个正经的茶碗都没有,更别说其他东西了,宝玉听完,心里便觉有数了。据他素日听到的消息来看,那多姑娘儿每常和人厮混弄到不少银钱,这样都比不得袭人家,内中情由可见一斑。

他去找惜春,又怕袭人看出端倪,就说要向惜春打听怎么把碎金子打成了金童玉女,自己想给贾母打一尊金寿星,遂命人捧着金银匣子随自己一径走进藕香榭。

惜春跟黛玉日久,消息向来灵通,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又因这几年自己总照应她的原因,颇得她的青眼,宝玉找到她后,先命入画彩屏等丫鬟退下去,然后将来意说明,垂泪道:“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倒不是在意那几个钱,都由着丫鬟拿着打牌,她家里穷,拿几两银子回家贴补母兄,亦是孝女之举,只是瞒着我有什么意思?我又没说不给她。若不是我突然心血来潮要查账,只怕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事。”

惜春放下手里的书,讽刺道:“二哥哥,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若为这一点子事情就掉泪,竟是别听其他的了,免得你的眼泪淹了我这藕香榭,藕香榭四周之水已经很多了。”

宝玉听了,拿手帕拭泪,央求道:“好妹妹,你知道什么就都说了,叫我做个明白人。”

惜春却笑道:“你知道又如何?你不知道,且就当作不曾发生,你知道了,日后如何面对你那个花姨娘?人家可是满府上下人人都称道的贤惠人。”

宝玉道:“即使如此,也不能叫我做一个糊涂鬼。我知道她做了哪些事,心里有数,以后再做什么事就瞒着她,免得再带累别人。好妹妹,若说贤惠二字,府里就找不出一个来,不说别的,单说使唤云妹妹做针线活一事哪里是恪守职责之人做出来的事情?老太太和林妹妹也不穿外面人做的衣裳,可是我就没见鸳鸯姐姐和紫鹃指使别人做活。”

惜春上下打量他片刻,目露一丝赞许,道:“我以为你一辈子都这么糊涂下去,不曾想今儿倒明白了。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咱们家多少事都说不出来,你别被吓着了,横竖我都是打听来的,真真假假全由你自己分辨罢。”

宝玉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惜春见状,撑不住一阵莞尔,道:“你问我袭人怎么就得了二太太的青睐,这话就得从那年你挨打时说起了。”遂将袭人在王夫人跟前一番话说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时倒没打听这些,但在黛玉房里多年,偶尔想起亦觉好奇身为贾母之婢袭人如何讨得王夫人的欢心,黛玉便将此事告诉了她。她问时黛玉已看过卫若兰送来的书稿,知道的远比打探来的更清楚,几乎是原话说给惜春听了,连那句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都没变化。黛玉那时虽然没住进园子里,但尚未定亲,宝玉又爱找她顽,自为袭人所忌惮。

惜春说完喝了一口茶,瞧着目瞪口呆的宝玉道:“人家说你该挨这顿打呢。你听听她那话可笑不可笑,她说那些人肯亲近你,怨不得你这样,总是她们劝的倒不好了。你和丫头们厮混,竟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了别人头上,你也成无辜的了,果然是个忠心可靠的丫头。再听她后头那些话,宝姐姐是太太嫡亲的外甥女,她单把林姐姐放在前头是什么意思?亏得林姐姐那时候总远着你,也没住进大观园,事后又早早定了亲,否则不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宝玉已经惊得不知道说什么了,一颗心似乎浸在数九寒天的冰水里,半晌都难回暖,颤声道:“她竟在太太跟前说这些?她劝太太叫我搬出园子并防患于未然的话倒也没错,我已因无知害了云妹妹一回,只是她何苦拉扯上无辜之人?经她这么一说,她成了好的,别人都是亲近我勾引我淘气的坏人,只怕太太心里早怪罪我身边那些常陪我顽笑的大小丫头们了。”

惜春笑嘻嘻地道:“你竟想到了这里?果然不糊涂了。二太太那样疼你,在二太太的心里,你就没有不好的,凡是你做出不好的事情都是别人带坏了你。等着瞧,早晚有一日你身边那些丫头子除了袭人和麝月秋纹一伙人,其他人都得倒霉。”

宝玉骤然想起金钏儿之事,满心都是悔恨,若说湘云之事是自己之过,金钏儿一事也是自己之过,也是从那时起,他知道了自己母亲的雷霆之怒如此骇人,再不敢和人轻薄。

想到这里,他滴泪道:“原来我竟是罪魁祸首。”

惜春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道:“你知道就好,其实许多事非你之过,奈何都和你有关,就成了你的罪。若不是为了你,袭人怎会去二太太跟前表白忠心?她远着你越发显得她自尊自重,也越发显得亲近你的人轻浮异常了,越亲近你,越是罪名儿多。”

想起这些年的*之情,宝玉不觉脸红异常,心道说晴雯自尊自重倒是贴切,袭人却配不上这句话。年少时他因好奇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授*之事,如今年纪渐渐大了,每回思时便觉察出不妥来,自己又不会十分强人所难,倘若她拒绝自己必然不会强迫她为之。而且若不是换衣之后她开口询问细致,自己那时正害臊,压根就不会说与她听。其时无人撞见,后来又偷试许多次,都是极尽柔情蜜意,叫晴雯看出了些端倪,抢白了许多次。

宝玉忽然担心起晴雯来,晴雯模样标致,言谈爽利,虽然心直口快没有歪心邪意,到底爆炭性子,和袭人针锋相对不知多少回,说破了丑事,今日亦然,也得罪了下头不少小丫头和婆子们。倘若有一日被人告到了王夫人跟前,晴雯岂不危险?

将此忧心告诉惜春,宝玉坐卧不宁,叹道:“袭人那年奔丧回来后,都是晴雯在我屋里陪侍起夜,她自己反倒远着我,虽然我们清清白白,在那些人眼里心里定然不是。”

惜春笑道:“袭人不识字,尚且知道防患于未然,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宝玉垂头沉思。

惜春也不打扰他,自己倒茶来吃,天气炎热,茶壶里的水半日都不冷。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宝玉抬起头,自己倒了一碗茶来吃,吃完后,低声道:“我记在心里了,以后留心。怪道林妹妹留那么一所宅子给我,难道她知道我将来用得上?”

惜春一呆,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宝玉叹气道:“袭人是太太的人,我没法子打发她,我要打发她出去,太太没了耳报神儿定然不依,说不定又要牵扯出许多事情来,袭人虽可厌,但也罪不至死,她家穷到爹娘都快饿死了,她帮衬家里终究是她一番孝心。太太眼里容不得沙子,知道袭人做的这些事,必然就像对待金钏儿一样。我已对不起金钏儿了,何苦再弄得袭人丢了性命?且等着,等到我能做主了,就打发她出去嫁人,也算全了往日的情分。至于晴雯那些人,不出事倒好,出了事,有了林妹妹托我照应的宅子,好歹我能给她们一个容身之处,她们大多数都没了父母亲人,所谓干娘兄嫂都是不堪之人,没的卖了她们得好处,我不放心。她们针线活儿做得好,效仿英莲母女那样卖针线度日,也能过得去,赶明儿再说一门亲事,就有自己的家了。”

说出自己的打算,宝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同墨画星落的眉眼间隐约透出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刚毅果断之色,含泪道:“我身边能挑出不是的人,只晴雯、芳官和四儿,晴雯不必说了,芳官年纪小,模样儿生得好,未免伶俐些,和藕官倚强压人,四儿还是那年我和袭人生气时提拔上来做细活的,别的就没了。至于麝月秋纹,前者公然是另一个袭人,和后者都是袭人陶冶教育,自然没人能挑出不是,倒不必担忧。”

惜春奇道:“听二哥哥的意思,你是不打算留着她们了?”

宝玉正色道:“我这么一个须眉浊物,哪里配得上她们的清净洁白?总不能让我带累了她们落得和金钏儿一样,那样的话,我竟真成了千古罪人。况且,本来除了袭人,我也没想过留她们下来,早说等她们大了都放出去。”

惜春听了,点头不语。

宝玉又道:“好妹妹,别的事情你也与我说说,等你说完了,我再去向玉钏儿赔罪,从前不觉得还罢了,如今想明白了,总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纵使吃莲叶羹时玉钏儿已不怪罪他了,他心里却过意不去。

惜春精神一震,她素日就爱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倾诉给黛玉知道,倾诉过后,总觉得心里十分痛快,自从黛玉走后,自己忍了快两个月,除了偶尔和凤姐抱怨一些事情外,平时竟未曾尽兴过,今日宝玉询问,她立刻挑选一些关乎宝玉以及他身边人等的事情告诉她,途中说到口干舌燥犹不肯停止,累得宝玉倒了好几回茶给她润口。

但是,经由惜春口中,宝玉知道了许多从前不解之事秘密之闻,如丧魂魄一般,听到厉害之处,总是忍不住跳起身来,痛骂作恶之人,到了骂无可骂的时候,他颓然坐倒在椅内,道:“原来今日傅试弟兄两个来咱们家,竟是想求娶三妹妹,好生无礼,这样人家哪里配得上三妹妹?幸而被老爷拒绝了,只不是将来哪家千金命苦,入了傅家这样的火坑。”

惜春淡淡一笑,心想贾政拒绝傅家联姻之求可不是因为傅家不堪,而是没有借探春博得大好处。细想十分可笑,谦卑厚道如政老爷,其清客门生一概都是不堪之人,唯一相似之处就是这些人嘴巧心甜,擅长恭维之道。

贾政和王夫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秉性相同,怪道相守三十余年不曾红过一回脸,贾政婉拒傅试,正如王夫人婉拒别人,夫妻二人的行为举止竟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儿。

没过几日,就听说王夫人做媒,傅试之弟傅桂和锦乡侯府庶出的小姐定了亲。

傅全的任命也下来了,乃是礼部右侍郎,为二品大员,好不风光。

卫若兰和黛玉打发人回京已有数日,这两个人将近日消息都打听明白,办完卫若兰交代之事,又亲去见了姜华、韩奇等人,见他们并无嫌隙,唯韩奇憔悴好些,又带上惜春命林涛递来的书信等物,方离开京城,快马加鞭地赶上卫若兰等人。

彼时已进入平安州地界,只剩一两日的路程就到平安州的州府了。

卫若兰等人一路上不曾遇到贼匪,但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人多行李多,金银财物书籍等都拉了过来,连同粮食都运了不少过来,以备不时之需,乃是黛玉生怕平安州军营中一时缺少衣食,自己带来的金银粮食定然能派上用场。因此,装了金银财物的车辆走过,留下的辙印甚深,凡有经验的匪徒必然清楚车内装了何物。

眼见天色已暗,几家驿馆又十分破烂不堪,卫若兰便吩咐人在驿馆院内扎营,各处守卫森严,好容易收拾妥当,叫来刚刚跟上来的下人问话。

因黛玉亦在营帐内,下人奉上书信等物后,便隔着帘子回答完退下。

黛玉随后打开惜春的书信,信中除了傅家求娶探春、而后被贾政拒绝又命王夫人给傅家做媒等事外,便是宝玉忽然活得明白了,已知身边人的本性,正欲借自己留给他的院子用来收留将来遭遇不测的晴雯一干人,惜春所用词句满是挪揄。

黛玉看完,不禁吃了一惊,细说给卫若兰知道,说道:“没想到宝玉竟能想到此处,看来倒不必担心二舅母整治他身边那些大小标致丫头了。”

卫若兰笑道:“宝兄本来天生颖慧,不然宁荣二公之灵何以寄托毕生之愿?”

黛玉想起警幻仙姑所言之事,莞尔一笑。

夫妻用过晚饭后,各处吩咐一番,三更时分,各自熟睡,卫若兰突然睁开眼睛,唇畔掠过一丝冷笑,这里的盗匪果然胆大妄为,竟然趁着夜里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