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罗禀告了母亲之后,就独自出门,到了咸阳城外迎接尉僚。咸阳城极为热闹,来往之人熙熙攘攘,甘罗个子低,干脆找了棵视野广阔的树爬了上去。
如今还是春天,枝条开始发芽,呼吸间都是那股子青涩的味道。暖暖的阳光并不耀眼,暖风熏得甘罗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仿佛相隔万里的恋人,誓死也要相聚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城门不远处聚集了不少百姓,那些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并且还有持续增多的架势。不管什么时候,看热闹都是人类骨子里的乐趣。人群中传来的聒噪声越来越大,吵得甘罗猛然一惊醒。要不是他及时抱住的树干,差点儿从树上摔下去。
甘罗向来是个喜欢“多管闲事”之人,看到不平之事,遇到需要帮助之人,他总是会伸出援助之手。当然,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古道热肠,才能广结好友,身边之人唯他马首是瞻。
“麻烦让一让!借过!”甘罗身子小,使尽力气在拥挤的人墙中剥开一条缝隙,如泥鳅一般钻到了最中间。当然被挤开的人也骂骂咧咧,仍然伸着脖子往里看。
他们的娱乐实在是太少了,随便一件稀奇事都能让他们说上半年。不过好在是他们虽然只能看热闹,帮不上什么,却也围成了一个保护圈,不让里面的人伤上加伤。
甘罗终于看到了里面的场景,那是一个身材矮小但是粗壮的男人,一看就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即便是生活的重压,也不能把这样坚毅的汉子打垮。这是现在,他额头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黝黑的脸色煞白,嘴唇止不住的哆嗦。
甘罗一时之间慌了神,对于鬼谷一派的养生之道他有所研究,但是治病救人方面,则是需要大量的实践才能打磨出一代名医。
那汉子的婆娘已经慌了神,嚎啕大哭,却于事无补。甘罗着急地说:“这位婶子,你现在哭也没用,还是想办法把他送到医馆才是上策。若是缺钱,我这里有些刀币可以应急。大家伙都帮个忙,把病人抬到医馆去。”
甘罗大声吆喝着,可惜众人见他只是个小孩子,没有任何动作。甘罗也是急出一头汗,暗恨自己没有多读写医术,也许此时就能派上用场了。
“来了来了,大夫来了!”外围有人喊道,压住了众人的窃窃私语声。与病人同行的汉子大夫挤出一条出路,一个面白有须,约摸四十岁左右的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而在大夫的身边则是一名面容严肃的青年牢牢护卫着他的安全。
“师叔!师兄!”甘罗高兴地脱口而出。师叔尉僚捋着自己的胡须,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在众人未注意到的地方,朝着甘罗眨了眨眼睛。而师兄邱无雪依然板着一张脸,轻抬了下眼皮,算是表明自己听到了甘罗的呼喊。
甘罗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么久未见,师叔师兄依然是这般脾性。
尉僚实际上已经年过半百,只是保养有道,才看起来年轻许多。丰富的阅历让他洞悉世事,虽然不曾专精医术一道,也小有成就。至于邱无雪,是当年尉僚在战场上捡来的孤儿,已经记不得自己的身世家人,从此便跟在了师父尉僚身边。
“别怕,我就是大夫,你现在感觉如何?”尉僚一边诊脉,一边面带笑容地问道,极大的安抚了病人的心灵。
“肚子,好痛!”那汉子从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就大口喘气,显然已是痛到极点。尉僚撩开对方的麻衣,在他鼓鼓的肚皮上按压了几处,心里便有了结论。
“罗儿你可还记得菖蒲、藜芦、肾叶橐吾?”尉僚深知自己徒弟的个性,还是觉得小师侄比较可爱,使唤起来也特别顺手。
“记得!”甘罗大声应道,然后窜出去寻找这些草药的嫩芽,也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春天正是采摘这些草药的好时节,而甘罗在树上等待的时候,就看到了它们的身影。
甘罗很快采摘齐全,送到了师叔尉僚的手中。
“嚼碎,喂到他嘴里。”尉僚又把草药重新塞给甘罗,悠哉悠哉看好戏。
很显然,病人已经痛得拒绝草药的力气都没了。甘罗只能苦着脸,把苦涩的野草填进嘴里嚼啊嚼,差不多了就赶紧吐出来喂给那汉子。他自己已经跑到一边吐开了,早上吃的饭都被吐个一干二净。
甘罗还只是接触了一下,把草药整个吞进去的病人反应更加强烈。他突然来了力气,推开抱着他的妻子,翻到旁边狂吐不止。一开始还只是干呕,在尉僚在他后背上推拿几下之后,在众人的惊呼中,吐出了一滩小拇指长短的虫子。
白而略有些透明的虫子在呕吐物中蠕动,看清这一幕的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了。就连吐出它们的壮汉都大惊失色,吓得贴地后退。
就只有尉僚能神色自若地拿出一个饼在那里啃啃啃,丝毫不影响食欲,还特地说道:“这虫子白白胖胖的,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众人一听,铁青着脸的都哇哦一声,加入了呕吐的行列。
尉僚在那里笑得云淡风轻,在众人的呕吐声中,那大饼也似乎更有滋味了。邱无雪早就习惯了师傅的不着调,依然面无表情的伫立着,仿佛冬天里的雪人,透着早春冰冷的寒气。
好不容易大家都吐够了,才小心翼翼的上前来询问。
“敢问恩人姓名?我这究竟是为何,肚子里竟然生了这么多虫子?怪不得我腹痛难忍。”汉子说话间就要双膝跪下,不过被尉僚扶了起来。甘罗侧着耳朵倾听起来,巴望着能多学些竹简上学不到的东西。
“听你的口音可是楚国人?”尉僚反问道。
“是是,我正是从楚国来做生意的。”汉子点头应是,并且拿出货物中的一匹麻布,“请恩人一定收下我的谢礼。”
“这倒不必,我猜你喜欢吃生鱼,是也不是?”
“我们那里咸水湖的鱼生吃起来那叫一个鲜!”汉子说着吸溜了一下口水,“难不成,竟是……”
“不错,生鱼吃起来虽然味美,但有些鱼肉中掩藏着肉眼不易察觉的虫卵。那些虫卵被你吃进肚中,生长繁衍,就会变成如今这幅摸样。所以吃生鱼时一定要谨慎!刚刚那些草药,正是用来催吐的。”尉僚笑着解释道。
“原来如此啊。”众人纷纷恍然大悟。再回过神来,那大夫和他的徒弟们竟然都已经不见了。
甘罗被尉僚拉着狂奔进城,因为大家伙都被吸引去看虫子了,城门口排队的人并不多。甘罗和邱无雪倒是没什么,率先逃跑的尉僚反而因为狂奔过猛,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也是尉僚的一大缺点,在习武方面实在是没有天分。
反观邱无雪,明明身上还背着一个一人高的大包袱,在停下来之后,依然脸不红,气不喘,就像是散步一样轻松悠闲。
“师叔你别急,慢慢呼吸,我扶着你走。”甘罗乖巧地当尉僚的小拐杖。
尉僚喘匀了气息,才假哭道:“罗儿啊,还是你听话,知道心疼师叔,哪像我这破徒弟,一点儿都不懂得心疼人。这样子带出去都要被那群老家伙嘲笑,这次诸子集会,师叔就盼着你帮忙撑面子了。”
“师兄面如冠玉,武功高强,乃我辈学习之榜样。师叔你就放心吧,别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甘罗说话也是没错,那些老先生的徒弟都是饱读诗书的有学之士,若是邱无雪一上场,以武力绝对横扫一大片。
甘罗还给尉僚面子,邱无雪就直接冷冷地开口:“师父,别闹。”
“……”尉僚被打击了,一个人蹲到角落里恶狠狠地啃饼,时不时哼一声,仿佛在说我很生气,快来哄哄我。
甘罗左劝右哄也不管用,只能扯着邱无雪的袖子:“师兄,你就去跟师叔认个错吧。”
“放心。”邱无雪宽厚带着茧子的大手,在甘罗的脑袋上拍了拍。然后他直接把尉僚扛在肩上,示意甘罗前面带路。甘罗崇拜地仰望着高大的师兄,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这样威武稳重。
尉僚的大呼小叫,被邱无雪给无视了,最后他只能以袖遮面,不让别人认出自己。他心里暗想,反正现在丢脸的是他们。
邱无雪扛着人与包袱,行走如风,很快他们就到了甘家。甘赵氏领着玉儿做了一大桌酒席就等着尉僚和邱无雪的到来。幸好邱无雪还知道给自己老小孩的师父留点面子,在离甘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把尉僚放了下来。
尉僚冷哼一声,整理好自己的衣袖帽子,径自进了甘家的大门。邱无雪淡定地跟在身后,又变回了那个无悲无喜的护卫。
“师兄,师叔只是希望你……”更像个人类一些。
甘罗的话还没说完,邱无雪就摸摸他的头说道:“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