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殿中,数百根婴儿胳膊粗细的红烛长明不灭,焰苗散发出的光芒映照在项翼冰冷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清楚他此时此刻的神色。
他已围着整座大殿默不作声地绕行了足足七圈,一步一停,越走越缓,却迟迟不肯做出决定。
范俭鞍前马后追随他三十余年,对这位大楚皇帝的脾性了如指掌。以项翼的骄傲,绝难说服自己去诬陷一个少年,况且此人今天刚刚舍命救了自己心爱的皇后和小公主。
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所牵涉的亦不是一件普通的刺杀案。因为他特殊的身世,特殊的魔族轩辕血统,更因为他是来自汉朝的姬姓皇子。
“陛下,”见项翼久久不肯开口,祁龙象放下茶盏声若洪钟道:“莫忘了这少年是谁的儿子!”
项翼的眼皮霍地一跳,又缓缓垂落。
他一下子明白了祁龙象话语里隐藏的意思,如果姬澄澈就是意图刺杀虞妃儿和项玙,并谋害了楚国大皇子项癸的凶手,大楚就有了最好的理由向姬天权兴师问罪,进而展开筹划多年的北伐大业,踏平太岳饮马天都城!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的不想统一天下的皇帝也绝不是个好皇帝。更何况是项翼这样赤手空拳打出半壁江山的开国马上皇帝?
但毕竟大汉在十几年前还曾是肩并肩浴血奋战的抗秦盟友,假如悍然出兵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名不正则理亏,言不顺则气虚,如此战端未开大楚已输了三分。
而今有了刺杀皇子的由头,则民心可用士气可用,提兵太岳顺理成章。
项翼铿然驻步,目光扫视过殿内的祁龙象、范俭和赵安,徐徐道:“就这样吧。”说罢,转身步入后殿。
“吾皇圣明!”身后响起范俭和祁龙象、赵安的称颂声。
项翼木无表情步入后殿,顿时吃了一惊。
只见虞妃儿不知何时醒来,强撑病体跪在榻前,五体投地默然不语。
“你这是做什么?”项翼怔了怔,伸手想将虞妃儿从地上扶起。
谁知素来对他千依百顺的虞妃儿执拗着跪地不动,泪流满面。
项翼扶着她微微颤抖的香肩缓缓蹲下,道:“妃儿,朕乃是一国之君!”
虞妃儿低声道:“妾身知道,妾身更知道陛下乃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丈夫。”
“大英雄、大丈夫——”项翼嘿嘿一笑道:“妃儿,朕一直有个心愿,你可知道是什么吗?”
虞妃儿愕然抬头,疑惑道:“陛下?”
“朕,要让你做天下人的皇后。”
项翼伸出手指温柔地替虞妃儿抹去眼角的泪珠,说道:“不必太担心,朕自有主张!”
而当他在这边安抚虞妃儿时,哪一厢的姬澄澈浑然不知业已大难临头命在旦夕。
他将自己的全身浸泡在太液池温暖的池水里,只露出了头来。
池水犹如琼浆玉液丝丝缕缕浸透进自己的毛孔,继而流淌到体内经脉中,原本几近枯竭的灵海渐渐丰盈起来。
这池水包含天地灵秀之气,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一缕元界胎气精华,珍贵之处胜似灵丹妙药。
类似的感觉,姬澄澈唯有在天道教的通源塔底曾经感受到过。但比起通源塔中弥漫的天地元气,太液池水显得更加的醇和细密,一如狂风骤雨比之涓涓细流。
两者之间到底孰高孰低或许各有见地,但以姬澄澈当下的伤躯而言,太液池水无异于是在瞌睡时送上枕头。
池水化作弥足珍贵的灵气在他体内汩汩绵绵地游走流转,去芜存菁洗炼升华。
他身体表面升腾起的那水雾般的濛濛黑汽愈来愈浓,将体内的各种杂质提炼洗涤而去。
这一年来姬澄澈南征北战虽打下赫赫威名,但身上同样也早已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全赖超强的体魄才未曾留下什么后遗症。
此际经过池水洗炼激浊扬清,积郁在他体内各处的暗伤、淤血乃至残留的五花八门异体罡气都如同风卷残云般被涤荡出来。
他直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轻松,整个人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好似初生的婴儿一样纯净无垢一尘不染,仿佛身躯轻得像一根羽毛只要微风一起便能飘飞上天。
这种奇妙的感觉着实无法用言语来描绘,他的心亦彷如超脱了尘世的羁绊与喧嚣,自由自在地飞翔在云端之上,全然忘却了身外的所有。
忽然姬澄澈惊讶地注意到在自己的小乾坤中,位于罡山之巅的紫府正缓缓地焕放出一抹犹如水镜般的淡淡光芒。
这光芒千丝万缕汇聚在了一起,各尽玄妙交相辉映,一*一层层地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向外扩展推进,渐渐地笼罩住罡山峰顶。
“这是……王者境域?!”
姬澄澈又惊又喜,兀自不敢确信自己的猜测。
要知道无论是武道还是灵道,均需修炼至元神大成的境界方始有可能参悟炼化出自己的镜天。
所谓镜天说来玄奥,即使千言万语也难以描述明白,可简单来说其实就是元境巅峰强者以小乾坤为镜以天为幕,演绎生成的一座本源领域。
当日宫天巍在海上截击姬澄澈,便曾施展出其独门镜天“大赤天”,使得他束手束脚险些吃了大亏。
但宫天巍已是元境巅峰的强者,只差一步便能登顶成圣,能够演绎镜天自然不足为奇。
可是姬澄澈连大日普照的门槛还没摸到,甚至晋升天元震旦境亦时日不多,小乾坤中根本不可能由此异像。
然而事实已经发生,姬澄澈凝动心神施展内视之术,发现那若有若无的镜光已经覆盖了半座罡山,还在不停地向外扩张。
虽然它还远远不能和宫天巍的大赤天相提并论,即不能伤人亦无法护身,却毕竟是真真切切的一座镜天雏形。
它就像襁褓中的婴儿,尽管还十分的幼弱渺小,然而谁敢说未来某一天不会成长成撼山镇海的巨擘?
姬澄澈聚精会神地体会着这一抹镜光的成长,心中不觉充满了欢欣的成就之感。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那淡淡的镜光舒卷于海天之上,终于扩散到了极致。
姬澄澈豁然发觉自己的元婴在不知不觉中竟又长大了许多,非但没有因为前次一战而受到丝毫损伤,反而愈发的强壮通透。
那镜光正是发自于元婴之中,如日晖月华浩浩汤汤宏盛生辉。
姬澄澈徐徐睁开眼睛,一缕晨曦映入了他的眼帘。
天亮了。
清晨的菡光轩格外清幽美丽,即使是在冬日里也有她别样的魅力。
门对长桥,窗临远山,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丫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林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霜,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便是人间至美的仙境。
青天碧落之下,那嫩草悄然吐露的绿意,晨风里挥洒的朝霞,令人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若是能下一场冬雪,银装素裹天地无瑕那就更迷人了。
姬澄澈由衷地感受到这世界的壮丽与柔美,心灵又接受了一次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洗涤与净化。
他慢慢地收回目光,转脸看到项玙靠在太液池旁的石岩上竟似睡着了。
她的一双粉雕玉琢的莲足浸入在碧波荡漾的池水里,好似两截白玉无瑕的莲藕。
即使在睡梦中,她的唇角兀自情不自禁地逸出娇俏的甜美笑容,也不知在梦里见到了怎样的幸福。
或许,这样的幸福也只能在梦里追寻。
恨不能生在百姓家——旁人的眼里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的龙子龙孙们譬如高高在上的天人,享尽了荣华富贵。
唯有姬澄澈知道,在这光鲜的外表底下隐藏的是怎样的苦楚与无奈。
譬如项玙,不过豆蔻年华便经历过了长兄弑母手足残杀的悲剧,谁能晓得她天真浪漫的笑靥还能保持多长多久?
蓦然,项玙似有所觉察,黑黝黝的纤细睫毛轻轻颤了颤,张开惺忪睡眼低低惊呼道:“哎哟,天都快亮了!”
她揉了揉眼睛刚想展开双臂舒舒服服地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猛然发现面前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微笑着凝视自己。项玙不由心虚起来,似梦境被人窥破般小脸飞红,装模作样振衣坐定道:“澄澈哥哥,你怎么早醒了?赶快把眼睛闭起来,以后都不许再偷看人家睡觉!”
“早。”姬澄澈微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睡熟的模样特别可爱,可惜我没学过丹青,不然一定画下来送给你。”
“真的?”项玙心底里的一小点不乐意和尴尬立刻不翼而飞,叹口气若有所憾道:“我倒是学过丹青,可惜我没法看见自己睡着的样子呀。”
姬澄澈大笑起来道:“大楚皇宫里应该有御用的顶尖画师,我听说范俭先生便是一位丹青造诣冠绝于世的大国手。”
项玙不满地撇撇小嘴道:“我才不要他们画呢。我睡觉的样子,怎能教他们瞧了去?”
话一出口,她的脸没来由地更红了,和自己赌气似的嘟起嘴巴垂着头双手捂住小脸再不说话。
姬澄澈哑然失笑道:“你真小气。”
“人家哪里小气呢?”项玙晃晃脑袋反驳道:“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可以拿来送你。”
“你现在又有什么东西是可以送给我的?倒是我差点儿忘了,有一件东西可以送给你。”
项玙的眼睛焕放异彩,迫不及待道:“是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看看?我最喜欢哥哥们送我好玩的礼物了!”
姬澄澈笑嘻嘻道:“不着急,你先背过身去。”
“咦,你是想给我惊喜么?”项玙欢喜道:“放心,哪怕你送我一根小草,我也会装出喜出望外的模样。”
“鱼妹妹,你想多了。”姬澄澈苦笑道:“我只是想先穿上衣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