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垂首快步来到菡光轩中,就看到那个年轻人半身****地躺在太液池里。
他的一头紫发湿漉漉地垂落到碧幽幽的池水里,像一蓬凌波飘浮的紫蔓。
所有的侍卫都隐于暗处,太液池四周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年轻人表情惬意地独自享受着池水的浸泡,双目似睁非睁好像又睡着了。
传说太液池的池水来源于地底幽渊,与元界的胎心相通,有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之妙用,平日里虞妃儿极喜来此沐浴,而菡光轩自然而然亦就成为了她习惯的下榻处红缨记。
但今晚,这座菡光轩包括轩中的太液池全都教这个年轻人霸占。
赵禹看着年轻人的紫色长发,还有搁放在池边的那只刀匣,隐隐猜出了他的身份来历。但即使对赵安,他也不敢说破。
皇宫是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大牢房,对他们这些小太监更是如此。想活得长久一些,想拥有超越常人的富贵与权力,首先必须消息灵通无所不知,其次必须把嘴巴管牢。
忽然他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疑不定之色,赫然察觉到整座太液池的池水正在以肉眼很难发现的速度缓缓下降。
碧幽幽的池面底下,有一波波浅浅的涟漪以这年轻人为中心,徐徐地往里收缩直至渗入他的体内。
与此同时年轻人裸露的身体表面升腾起一团淡淡的黑色水汽,却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以至于若不仔细观瞧绝难发觉。
赵禹知道,这水汽正是经过年轻人身体洗炼过滤后排出的太液池水,由于里面蕴藏了大量的杂质和从体内迫出的淤血,所以颜色转黑几不可见。
“好厉害!”赵禹赶忙垂下眼皮,掩饰住眸中不自禁闪现出的震惊之色。
——大皇子项癸,死得真心不冤。
即使在这座彰武宫中,赵禹也是少数知情人之一。虽说他看到的听到的仅仅是凤毛麟角,但凭他的聪明,也足够推测出事情的真相。
但他不能对任何人提及丝毫自己心里的猜疑,甚至面对义父赵安亦必须装傻充愣。不然的话彰武宫中养花的肥料池里,很快就会再多一具被杀了灭口的宫人尸首,而那个人肯定就是他。
正自思量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惊醒过来。
赵禹暗吃了惊,要知道菡光轩内外俱都有重兵把守,普通宫人未经许可根本进不来。此人能够堂而皇之地闯入,显然身份非同寻常。
他偷偷抬起眼皮往碎石小径上一瞧,只见一位三十余岁的俊美男子正疾步往里走来。
这男子满脸的煞气好不吓人,赵禹心里暗叫不妙,忙不迭跪拜下来大声叫道:“奴才赵禹拜见二皇子殿下!”
原来来人正是项翼的二儿子,被封为九江郡王的项岳。
项岳理都不理赵禹,径直走向太液池。
赵禹侧目偷望,那年轻人并未被自己的大声呼喊惊醒,兀自全身松弛舒展半躺半靠在太液池中。
赵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膝行上前咬牙拦住项岳的去路道:“殿下,请留步!”
“滚到一边去!”项岳懒得啰嗦,一脚将赵禹踹翻在地。
赵禹巴不得听话滚开,而且有多远滚多远,可要是池中的那个年轻人有个三长两短,二皇子项岳未必有事,自己却一定会遭殃。
他连滚带爬地冲上来,抱住项岳的双腿大嚎道:“殿下,您可怜可怜奴才吧……您要是过去了,奴才这条贱命就得被拖出去喂狗啊!”
项岳低头看着他满脸鼻涕眼泪的狼狈模样,冷哼了声道:“你只管让开,我保管你不会有事!”
赵禹哪里肯信,哭得梨花带雨凄凉无比道:“殿下啊,奴才自知这条命不值几个钱,可家里还有老老小小几十口人呵走尸档案全文阅读。这要是出事了,上到奴才的老奶奶,下到奴才的小外甥,那都得掉脑袋啊——”
项岳眉宇一扬狞声道:“你滚不滚?再敢碍事,我先杀了你!”
话音刚落,就听太液池中响起一声笑道:“二皇子好威风啊,可惜没去开家肉铺做屠夫!”
项岳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砰”地双足运功将赵禹震飞出去,说道:“姬澄澈,你可知道杀人偿命?!”
姬澄澈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道:“令尊乃大楚皇帝,这半辈子不知杀死了多少人,这个问题你何不问他?”
项岳眸中恨意盈天,森然道:“你敢嘲讽我父皇?”
赵禹趴在道边的花丛里装死,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头暗叫道:“这年轻人果然就是汉朝的八皇子姬澄澈!连二皇子也这么说,看来大皇子果真是被他所杀……这人多半是活腻味了,跑来圣京城捣乱不算,还敢当着二皇子的面取笑陛下,这不是找死么?”
就听池中人漫不经心道:“春风吹皱一池水,干你鸟事?”
项岳双拳紧紧攥起,满腔的怒火道:“你起来,我给你公平一战的机会!”
在兄弟四人中,他和项癸年龄最接近,往日里的交情也是最好。
三年前他被封九江郡王,虽然获允可以留住京师无需就藩,但谁都明白这等若是退出了未来皇储宝座的竞争。
对此项岳本人倒也不怎么在意,反正在四兄弟中若要立长有大哥项癸,若要立贤有四弟项麟,原本就没自己的份儿。
可谁晓得自己素来敬重的大哥竟横遭厄运,一命呜呼!
他多多少少能够猜到大哥为何会死,父皇为何会震怒。但这冒天下之大不韪惊天动地的事,为何不教自己来做——反正他才是那个根本无望登顶的藩王。
懊丧、惊愕、愤怒、悲痛……诸般负面情绪像火山的岩浆般在项岳的胸中翻腾咆哮,迫切地需要寻找到一个宣泄的目标。
“的确很公平。”姬澄澈捧起池水洗了把脸,似乎丝毫没有将凶神恶煞般的项岳放在心上,只当眼前的那个人是空气,“还得多谢你让我在太液池里多泡了会儿。”
项岳听出姬澄澈言语中的讥讽之意,说道:“按道理,我当等你伤势痊愈后再作挑战。但杀兄之仇不共戴天,我宁遭天下人耻笑今日也要杀你雪恨!”
姬澄澈侧目看他一眼道:“你能说出这两句话来,也算有种。”
项岳不耐烦地催促道:“上岸!”
姬澄澈又是一个哈欠,讶异道:“谁答应要上岸和你打啦?”
项岳瞳孔收缩如针芒般直刺姬澄澈,寒声道:“你在消遣我?”
姬澄澈叹了口气道:“我在泡澡,正舒服着呢,实在没工夫消遣谁。你若想打架,将就着脱光衣服跳下来吧!”
赵禹虽然是个不入眼的低贱小太监,可俗话说是个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他苦苦哀求项岳,二皇子不仅浑不理会,还拳打脚踢,心中正自愤懑不平。
此刻见姬澄澈捉弄得项岳暴跳如雷,不由大感快活出了口胸中恶气,寻思道:“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我赶紧去给义父报个信!”
于是他一骨碌爬起身,偷偷在花丛里往外爬行。谁知刚爬出没多远,差点一头撞到谁的腿上。
赵禹赶忙一缩脖子,抬起头望见来人不由得暗暗叫苦道:“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怎么这位小姑奶奶又来了安之若素,前妻离婚无效!”
不等他开口说话,那人已一把揪住脖领子往上提道:“你这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在干嘛?”
这口气这话音,不是小公主项玙却又是谁?
赵禹无可奈何地顺势站起身道:“公主殿下,快放了奴才,里面要打起来了!”
项玙诧异道:“谁和谁打?”
赵禹老老实实交代道:“是九江郡王和那位在太液池里疗伤的……公子!”
“砰!”话刚说完,项玙手一松赵禹失了支撑又一屁股坐回花丛里。
赵禹一边“哎哟”大叫,一边偷眼瞧见项玙往太液池冲去,登时脑袋胀大了三圈:“要是这位小姑奶奶蹭掉点儿皮,陛下还不把我扒皮抽筋?”
当下也顾不得报信了,返身追着项玙道:“公主殿下,等等奴才,等等奴才——”
项玙心急如焚岂肯停步,远远就望见二哥项岳正在池边与姬澄澈对峙。
“二哥!”见两人尚未动手,她暗松了口气急忙扬声呼唤道。
项岳并不回头,冷冷道:“鱼儿,你不要过来!”
项玙叫道:“你不能杀澄澈哥哥,他是我和母后的客人!”
项岳目光如电射向项玙,怒道:“客人?他可是杀死大哥的仇人!”
项玙芳心一颤,说道:“二哥,你不知内情……”
项岳不耐烦道:“我无需知道内情,只要晓得他是杀害大哥的凶手就足够!”
项玙贝齿一咬樱唇,拔剑而出拦在项岳身前,凄然道:“二哥,你要杀他,便先杀了我吧!”
躲在远处进退两难的赵禹见状不由目瞪口呆,做梦也想不到小公主项玙居然会为了姬澄澈与二皇子翻脸。
这事情越搞越复杂了,莫非小公主居然看上了这魔族少年想招他做驸马?
项岳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姬澄澈,你是不是男人?!”
姬澄澈微微一笑道:“鱼妹妹,你不妨退到一旁。咱们打个赌,他休想伤到我一根毫毛。”
项岳白净如玉的脸上血气汹涌,正欲用强推开项玙,猛听有人沉声说道:“九江郡王项岳接旨!”
项岳一惊侧目望去,从菡光轩的拐角处转身走出一人,正是项翼身旁的贴身太监宋光毅。
他手中高举一支御赐的金批令箭,肃容道:“诏令九江郡王即刻前往含润亭候驾,不得延误!”
项岳双目寒光闪烁死死盯着宋光毅手中的那支金批令箭,神色恐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宋光毅面带笑容地瞅着项岳道:“三皇子殿下已在含润亭守候,还请二殿下移步前往。”
项岳情知皇命难违,转回头恨恨道:“姬澄澈,父皇护得了你一时,却保不了你一世!”说罢一抖袍袖扬长而去。
“砰!”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遽然爆开一团烟尘,地上裂开数十条长过十丈的地缝,直往四周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