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澜胡子气得直吹吹,一手指住唐雪落道:“说,你是不是在用曲谱在给这小子传递消息?”
姬澄澈苦笑道:“老爷子,你想多了。”
流风澜不理他,冲着唐雪落道:“你——乖乖坐着,不准说话,不准乱动!”
唐雪落无奈道:“那我岂不成了个木头人?”
“这就对了,”流风澜落下一子,哼了声道:“就你这丫头最是鬼精灵。”
唐雪落眨眨眼没吭声,似乎在说:“待会儿再有什么事儿可冤不到我了吧?”
流风澜警惕地瞪着唐雪落,耳听“啪”的声脆响,姬澄澈在棋盘上摆下一子。
“嗯?”流风澜两眼须臾不离地瞅着棋局,眉毛不知不觉拧成了一团,即是不甘又是愤怒道:“小姬,谁教你走这儿的?”
姬澄澈错愕道:“我下在这里有问题么?”
流风澜绷着脸道:“难说。”
姬澄澈笑道:“这回我们没捣鬼吧?”
流风澜瞧了瞧规规矩矩坐在一边的唐雪落,果然即没言语也不见丝毫小动作,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他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想了老半晌方才迟迟疑疑地走了一步。
谁知饶是他绞尽脑汁,局面依然一点一点被扭转过来。
姬澄澈看似信手拈来,却是奇招妙手层出不穷,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环环相扣,逼得流风澜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他越下越轻松,时不时会抬起头来和唐雪落相视一笑,于棋局的犬牙交错刀光剑影里别有一番温馨。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眼看自个儿要败走麦城,流风澜恼羞成怒道:“你们两个不准眉来眼去,打搅老夫的心神!”
唐雪落不由晕生双颊,轻嗔道:“谁和他眉来眼去了?”
“那你老是朝这小子眨巴眼睛干什么?”
流风澜猛一拍脑门道:“我明白了,你们又改用这法子偷偷交流了!”
姬澄澈嘿笑道:“一会儿不准说话,一会儿不准乱动,现在连人家眨两下眼睛都成了作弊。老爷子,您这儿下棋的规矩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他故意扭头向唐雪落眨了下眼,问流风澜道:“你倒猜猜看,我用眼睛说什么了?”
流风澜哑口无言,瞠目结舌瞅着姬澄澈说不出话来,那模样似要吃了他一般。
他憋了半晌,猛地大叫一声道:“气煞老夫!”撑手背起奈何崖,“唿”的声钻入浓重如铅的深灰色云层里转瞬消逝不见。
唐雪落急忙撑起雨伞,娇俏地吐了吐舌道:“老爷子生气啦!”
姬澄澈轻笑道:“没关系,老爷子心胸宽广超然洒脱,必定不会因为这区区小事耿耿于怀。”
唐雪落尚未说什么,便听到云层背后传来流风澜滚雷般的笑声道:“说得好,老夫焉能和你们两个小娃娃一般见识?”
姬澄澈冲着唐雪落一笑,扬声问道:“老爷子,棋还没下完呢,你要去哪儿?”
流风澜道:“老夫在岛上待得气闷,出去溜达一圈!”
他声若洪钟在两人耳畔嗡嗡轰鸣,但姬澄澈和唐雪落却晓得此刻其人恐怕已在数十里外。
唐雪落遥望流风澜消逝的方向,轻声喟叹道:“就算修为强如羽圣,终还是不能事事如意顺心。”
姬澄澈摇摇头道:“幸福和人的身份乃至地位、权力、财富并无必然的关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快乐与烦恼,也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这是与生俱来任谁也不能剥夺的。哪怕是一个一贫如洗的乞丐,或许在他心里都觉得自己比皇帝过得要快活许多。又或许,一个带点儿油水的包子对他而言即已是莫大的幸福。”
唐雪落微微颔首,赞同道:“有时候人想争取的越多,得到的幸福反而越少,总恨不得能将天底下所有的好事统统囊为己有。”
姬澄澈道:“不患寡,患不均。所以大先生才会穷尽毕生之力追寻大同,希望普天下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唐雪落微笑道:“这也是你和林大哥的追求吧?”
姬澄澈点头,问道:“那你呢,你追求的幸福又在哪里?”
唐雪落想了想,见左右无人注意自己,伸出玛瑙般粉嫩通透的玉指往姬澄澈的心口上轻轻点落,说道:“就在这里。”
那玉指轻落处,一股浓烈的幸福感觉便似涟漪般温柔地荡漾开来,姬澄澈情不自禁就伸出手来,握住唐雪落的柔若无骨的滑腻皓腕。
唐雪落猝不及防,俏脸犹如美玉生晕,却并不挣扎。
两人便这般手牵着手并肩依偎在雨幕里,遥望着远方波澜壮阔的苍茫大海,心中充满了欢喜与恬静,一时间谁也不愿意再开口说话,似乎都舍不得打碎这难得的静谧欢乐时光。
已是寒冬腊月,凛冽的风从北方的海面呼啸而来,吹起姬澄澈和唐雪落的衣发。
他们的心里却满溢着温暖,彼此的心意仿如涓涓春水流淌到相握的双手温润心田。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少时候,冬雨飘洒中有人来到,正是翡翠公主流风岚。
她撑着一柄碧色花伞,没有带一个从人护卫,沿着泥泞的香土芳径迤逦而行。
晶莹的雨珠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顺着伞面一串串地望向滴落,像是在她的身前垂下了一圈美丽的珠帘。
她不经意里抬起头,遥遥望见了苗圃那一端的小楼上,姬澄澈和唐雪落牵手伫立在蒙蒙烟雨里。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禁不住呆了呆,站定了脚步。
只见姬澄澈英姿勃发玉树临风,唐雪落冰肌玉骨清丽脱俗,两人相依相偎共执一伞,宛若神仙眷侣凭海听风,不知要让多少人自惭形秽羡慕不已。
流风岚低垂下眼帘,看着雨珠在脚边溅起了一圈圈波纹,又汇流成涓往低处流淌去。被风雨零落的满地残红飘荡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也不知会去向哪儿。
她用力握住手中的香囊,囊里装的是十多颗饱满通透的上等雪晶珠。
怔立片刻,她默默转身撑着伞往原路返回。
行出一段后,道旁有一名天庐弟子现身执礼道:“公主殿下!”
流风岚如梦初醒,驻步打量那天庐弟子道:“你叫姚远?”
那天庐弟子没想到流风澜居然会认得自己,受宠若惊慌忙应道:“是,属下正是姚远。”
流风岚将装有雪晶珠的香囊递给姚远,说道:“稍后你将这袋东西交给澄澈殿下。”
姚远不敢多问,恭恭敬敬接过香囊道:“属下一定会亲手将此物交给澄澈殿下。”
流风岚微微颔首不再多说,举步往王宫里行去。
由于药剂的作用,流风璇正沉沉昏睡,丝毫没有觉察到女儿进来。
流风岚在母亲的榻前盘腿落座,听她呼吸渐趋平缓细柔,于是心头一定阖眼小憩。
直到傍晚时分,下了一整天的大雨渐渐收住。
流风岚推开窗,清醒湿润的空气冰冷透骨铺面而来,令得人精神一振。
“小岚,我睡了多久?”流风璇苏醒过来,睁开眼问道。
流风岚回转过身来,说道:“刚刚才酉时,外面的天尚未黑透。”
“原来我已睡了足足一个白天。”流风璇嘿笑了声,“有多少年没这样昏睡过了。外面的情势如何,殇馗可有下落?”
“浮空岛已完全平定,只有殇馗尚且下落不明。”流风岚简单地将岛上的情势说了,宽慰道:“您只管安心休养,外面的事我会安排妥当。”
流风璇望着英姿飒爽的爱女,越看越是欢喜骄傲,招呼道:“小岚,你过来。”
“母后?”流风岚跪坐到流风璇的面前。
流风璇凝视爱女,似乎在考虑某桩及其难以决断的事情,须臾后缓缓开口问道:“你觉得姬澄澈此人如何?”
“澄澈殿下?”流风岚愣了下,一时没明白母后为何会突然问起姬澄澈。
流风璇道:“我想让你嫁给他!”
“什么?”流风岚大吃一惊,做梦都想不到流风璇醒来以后,第一件要和自己说的竟是这事!
流风璇注视爱女吃惊的玉容,徐徐说道:“我想得很清楚,为了你将来的幸福,为了东海羽族的生存繁衍,这桩婚事都是势在必行。甚至,我可以原谅你……外公——只要他肯出面,不容姬天权不答应。”
流风岚摇头拒绝道:“姬澄澈是不会答应的。”
“你是担心唐雪落?”
流风璇嘿嘿一笑道:“此时此刻她早已去了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可是她和姬澄澈刚刚救过你!”
流风岚倒吸一口冷气,看着流风璇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流风璇淡淡道:“那又如何,一切罪孽骂名都由我来扛,只要你将来能够幸福。一旦和姬澄澈联姻成功,似殇馗这般的跳梁小丑又有何惧?何况姬澄澈智勇双全器宇轩昂,又重情尚义年少有为,如此佳婿也不至于辱没了你。”
流风岚望着母亲,再次深深吸了口气道:“姬澄澈纵然再好,我也绝不会嫁给他!”
流风璇愣了愣,道:“小岚?”
流风岚站起身,说道:“我不要施舍,无论是这场婚事还是今后的幸福!”说罢,她转身向门外走去。
流风璇惊怒交集,急叫道:“小岚,站住!”
流风岚依旧迈步走向门口,沉静道:“我不想靠一个男人而活。从前没有姬澄澈,我过得一样很好,今后也是这样!”
不等流风璇再说什么,她推开虚掩的门,迎着沉沉暮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