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澄澈不在皇宫,他和林宗棠在办另外一件事。
在天都城的东市柳荫街上有一家非常有名的问香茶楼,属于真正的百年老字号。
晌午时分,茶楼的生意热火朝天,甚至有客人在大堂里排队等位。
相较于楼下的喧嚣火爆,二楼的包间雅座则显得异常清幽安静,当然价格也显得与众不同别具一格。
在一间古雅包间里,坐着一位客人在独自饮茶闲憩。
他的面容坚硬生冷,就像刚从乱坟岗中爬出来的僵尸,穿了身黑色的宽袍,面前的长几上横放着一架古琴。
包间里的女侍是个魔族少女,名唤叶爻,熟练地看护炉火,冲水问茶,伴随着热气袅袅,房内茶香四溢。
这里饮茶用的不是普通的河水,而是取自天都峰下的一口千年古井,号称“不老泉”,传说有养生驻颜之效。自然,价格也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
从早晨到现在,这位僵尸客人便一直坐在这儿,既不说话也不抚琴,看样子也不似在等人。
他只是开着窗户,偶尔往街面上打量两眼。
柳荫街的斜对面有一家沈记靓汤,开了不少年头,在天都城口碑甚好。
奇怪的是今天始终不见它开张营业,酒楼的大门紧闭,有客人路过好奇地往里张望,却也不见什么动静。
黑袍男子手捧茶盏许久,出神地望着街对面的那家沈记靓汤,忽地油然一笑道:“不到半盏茶便一网打尽,林宗棠果然宝刀不老。”
叶爻偷偷地看了眼黑袍男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黑袍男子突然回过头来,从袖口里取出一锭纹银放到几案上,吩咐道:“结账。”
“啊,是!”叶爻被黑袍男子森寒的目光盯得心头一跳,急忙俯首道:“恭送先生!”
黑袍男子将古琴斜背到身后,猛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像弓弦般绷紧,眸中迸射出骇人的精芒。
包间的门被一只手轻轻地拉开,手的主人是位紫发少年。
待看清楚紫发少年的模样,黑袍男子紧绷的身躯缓缓放松,眸中的精芒亦如烛火般熄灭,向叶爻低声吩咐道:“你出去!”
叶爻战战兢兢地收起茶钱退出包间,紫发少年侧身让过叶爻,步入屋中反手将门关闭。
黑袍男子跪坐在紫竹榻上,朝紫发少年俯身施礼道:“寒夜琴,拜见殿下!”
这紫发少年正是姬澄澈,他默不作声地在寒夜琴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啜了口方才道:“寒夜琴,这应该不是你的本名。但不管你叫什么,现在已经都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林宗棠出动仙人掌同时对三处据点展开突袭,击毙法家门徒十七人,活捉四人,无一漏网。”
“如此甚好,殿下未来在天都城中行事必定更加得心应手。我做的,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寒夜琴徐徐抬起身,注视姬澄澈道:“您这么着急找我,我想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殿下此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通报战果喝茶聊天吧?”
姬澄澈道:“我要见夜鹰在天都城的最高负责人。”
寒夜琴微微一笑道:“现在您已经见到了,殿下。”
姬澄澈冷冷道:“莫非你觉得我不够资格与韩无非会面?”
寒夜琴的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诧异之色,道:“寒夜琴不敢。只是非常不巧,宗主昨夜离开京师另有去处。殿下若想见他,需要稍候几日。不过,您若有什么交代,我一定会只字不差地带到。”
“两件事。”姬澄澈放下茶盏,缓缓道:“你们想铲除殇馗,我不管。但是想在天都城中火中取栗借刀杀人甚至制造内乱,我不答应!”
寒夜琴微笑道:“殿下,您的身体里有一半流淌的是我们魔族的血。”
姬澄澈没有答话,双眼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寒夜琴笑容转苦道:“好吧,这件事我确实无法做主,但会尽快将殿下的意思转告给宗主,请他定夺。”
“你还没听明白。我的话,不是意思,是警告。”
寒夜琴的脸色微变,垂下视线望着茶盏里绿幽幽的凉茶沉默须臾。
“您这样的话,帝君会很失望。”
“我不希望天下大乱,我相信,那也不是帝君想要的。”
“好,我会将殿下的警告向宗主禀报。”
这一次,寒夜琴刻意将“警告”两个字咬得很重,有一丝愤怒也有一丝无奈。
姬澄澈笑了笑,道:“如果你们想干掉殇馗,我个人会全力以赴相助。不管是从正面还是从背后,我不介意下刀子的方向。”
寒夜琴的面色稍缓,问道:“第二件事是什么,请殿下赐教。”
“不许再对汪柔指手画脚。”
寒夜琴怔了怔,只听姬澄澈一字字地道:“她是我的人。”
寒夜琴道:“彼岸花听从夜鹰的指令,是帝君的安排。”
“那你就和我外婆说,从今天起她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寒夜琴凝视姬澄澈,徐徐道:“殿下,我们每个人不惜为大秦流尽最后一滴血杀身成仁,并非只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你可以不屑一顾,但请不要阻挠。尤其以您的身份,会寒了许多兄弟的心。”
“为了梦想牺牲自我,可以称之为伟大,我也很佩服这样的仁人志士。但我不喜欢强人所难,更不喜欢逼迫别人牺牲。你不必这样用看叛徒的眼光看我,就当我是大秦的败类吧。总之,以后绝对不许再骚扰汪柔。除非,是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用她来裹挟我?!”
寒夜琴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属下等并无此意。只是帝君有令在先,属下等敢不从命?还请殿下收回所请。”
姬澄澈摇头道:“你又搞错了。我来这里不是请求你,而是告诉你。从此刻起,汪柔脱离夜鹰,往后无须再听从你们中任何人的命令。如果不是因为外婆的缘故,你现在,应该是和沈记靓汤里的那些人在一起,不会有任何差别。”
“殿下!”寒夜琴拔身站起,强压怒火道:“您的话令人齿冷。”
“天都城的春天的确有点儿冷。”姬澄澈起身道:“小心,别冻着。”
他将香茶一饮而尽缓步走向门口,补充道:“你的人皮面具不错,但生气的时候表情太僵硬。如此特别的一张脸……为你好,还是换了吧。”
门拉开,姬澄澈走了出来,从容漫步走下楼梯径自离开。
在闻香楼左侧一家药铺的二楼上,窗户开了一丝缝隙。
一个中年灰衣男子负手伫立在窗前,俯瞰着下方的街景。
他的目光缓缓追逐姬澄澈骑马离开的身影,脸色阴沉如水。
药铺掌柜是个白发老者,束手侍立在灰衣男子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禀报道:“‘灰熊’刚刚送到情报,我们在天都城内一共有三处暗桩被剿,战死十七人被俘四人,其中包括马重阳马师叔。”
灰衣男子的脸上不见喜怒,视线从柳荫街的尽头徐徐回转,道:“不要因小失大,留着姬澄澈,他还有用。”
“是。”白发老者恭敬地应声,继续道:“一个时辰前,天道教的度远真人在玄武街上截杀林隐,不料反被对手一剑毙命。”
“度远截杀林隐?”灰衣男子皱了皱眉,冷哼道:“又是那个老女人在搞鬼!”
白发老者欲言又止道:“宗主,严子稚为了挑拨天道教可谓不遗余力,我担心情势可能失控。况且,韩无非已抵达天都城,他此行的第一目标,应该是您。”
灰衣男子冷然道:“既然如此,索性就给天都城再添一把火。”
白发老者惊愕地看着灰衣男子道:“您是打算……”
灰衣男子不置可否,道:“要使一个女人彻底陷入疯狂,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不是么?”
白发老者欠欠身,他知道宗主并非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也无需他作任何回应。
所以他接着道:“方才我们的人在林隐与度远真人决斗时,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刺杀严金石的女子。我们的人一路跟踪,发现她竟然进了上林苑,似乎是姬澄澈的贴身婢女。”
“姬澄澈的婢女?”灰衣男子一怔回头,“你确定?”
“此女号称北荒第一美女,原是星野部落首领的女儿,部落被灭后,她被当作奴隶赏赐给了姬澄澈。姬澄澈将她收在房中,离开北荒返京前为她求情重获自由身,以后就成了他的婢女一路跟来天都城。”
“有趣了,姬澄澈的婢女为何要刺杀严金石,他不是应该抓活口的么?”
灰衣男子沉吟片刻,吩咐道:“我要活的。”
“是。”白发老者肃然道:“那女子修为不弱,我需要调动人手。”
“在京的人手你可以任意调动,不必请示我的意见。”
灰衣男子说道:“还有,派人去闻香楼查清楚,姬澄澈见的是什么人。”
白发老者应了,蓦地眉宇一动手握暗藏在大袖中的断刃。
“咄咄、咄咄咄咄……”紧闭的房门有节奏地被人敲响。
白发老者松开了断刃,回头道:“进来!”
门一开,房间里只剩下白发老者坐在八仙桌边拨动着算盘珠子,灰衣男子的踪影如同消逝在了空气里。
一个药铺的伙计步入屋中低声道:“掌柜的,宫中传来消息,今日早朝姬天权突然一口气敕封了七位皇子为王,每位皆授食邑万户。另外,孟海山亲率禁军查抄了严金石的府邸,天都城中已传得沸沸扬扬。”
白发老者神色微震,问道:“天都观情形如何?”
“天都观的情形……”药铺伙计面露异色,嗫嚅道:“有点儿不好说。”
白发老者怫然不悦道:“为何不好说?”
药铺伙计咽了口唾沫道:“是那个姓林的实在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