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莫伤离始终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时至今日,他其实已经有点记不清初月无忧的样子。
尽管数千年来,因她而起的筹谋与思念,执着与痛苦,从来没有停止。
尽管他做的每一件事,行之所至心之所想,也无不与她相关。
尽管每每午夜梦回,耳畔好像还萦绕着她的轻笑和叹息。
但他真的已经快要描摹不出她的身形和眉眼,过于遥远的时光,终究,还是把一些曾经鲜活细致得以为会刻在骨髓和灵魂里的东西,悄悄地磨去了颜色。
所以当那团隐隐泛着猩红的云气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用雪城的手指去把它化成她本来的形貌,而只是抚额笑着,缓缓跪坐在地上。
多滑稽啊,长风族曾经的少主夜雪,用了漫长的时光,做尽黑暗的事情,献上自己的魂魄,就只为了让那个女子从洪荒之门里走出来。但真到了重逢的这一刻,却居然心生怯懦,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害怕出现在眼前的,与他数千年心心念念至今的,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猩红云气翻涌如沸,似乎是认出了他,但围着他转了两圈却未见他抬头,便有些艰难地幻化成一个身形窈窕却面目不清的女子的虚影,在他面前蹲下来,歪了头,像在困惑这人为何颓然若此,见了自己,竟没有半分欣喜和亲近。全然不似记忆里残存的样子。
随即又注意到雪城,极其娇嫩的小女孩,在他身边那么近的地方沉沉睡着,看上去美丽又安稳。
让人想毁掉。
嗔怒和杀意泛滥开来,让云气聚集而成的身形隐隐透出血腥的黑紫,数千年都未曾销尽的“恶”之中,是从来都不会少了嫉妒和怨恨这些念头的。
一只手抬起来,虽不成实体,却还是无声地向雪城的脖颈伸过去。像只性情顽劣又善妒的猫,试图把主人新买的玉盏拨到地上去,看看他到底是爱它还是爱我。
“别闹了。”莫伤离伸出还在流血的那只手臂拦住了她,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疲倦,但仍然满是纵容,“你未成实体杀不了她,而她也只是盏灯而已,毁掉的话,我没办法带你出去。”
猫顿时乖巧了些,显然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出去”二字更有说服力了。
他是夜雪,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但她仍然记得,世间那么多人,就只有夜雪最疼她,也永远不会骗她。
那么就等到出去之后,再杀掉那个小东西吧。
“她在哪里?”莫伤离仍然没有让她化成实体,只是轻声地问。
而这个“她”,并不是在说雪城。
“女子”飘飘忽忽后退了些,负着手“看”他。虽不能说话,但似乎是颇为不满。
莫伤离揉了揉太阳穴。
“你得乖一些,”他有点无奈,但仍然耐心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是神识,而你只是……就算你嫌她无用,也要有她才可以。”
“没有神识,你出去就是具行尸走肉,模样丑陋,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喜悦甜美,遇见雪狐族的斩神之刃,还会被大卸八块,变成难看的石头。到时候我可不喜欢你,就算你生气也没有用,谁会喜欢一堆石头呢?”
“所以我们必须要带上她,你们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初月无忧。”
……
颇费了些唇舌,才将孩子般任性的“女子”哄劝得听了话,重又化成一片血色云气,不情不愿地在半空等他。
莫伤离叹了口气,像安抚郁郁的小兽那样,伸出手去摸了摸她,动作极其温柔,尽管触手只有森冷而虚无的一团。
那云气这才似乎满意了些,向着恒年峡外飘荡而去。莫伤离抱起雪城,不远不近地跟着它。
穿山涉水,初月故地熟识的风景从身旁掠过,明知那也许只是这座牢狱中恶作剧般的幻象,却仍然忍不住会想起很多前尘过往,凭空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无用感叹。
走了盏茶的时间,在一片开阔的河滩上,猩红云气落了下去。
山环水绕、草色葱茏的河谷,两岸林木间半隐半现着些竹楼茅舍。响晴天气,头上碧空如洗,脚下水流清透。风带着南方山野的湿润气息迎面徐来,野花轻轻摇曳,除了没有半个人影,也不见飞禽走兽河底游鱼,全是人间村落最明媚闲适的景象。
莫伤离记得这里,也来过这里,这是初月部族的起源之地,也是初月无忧出生的村子。
她的家。
是啊,天地之间,人神妖鬼也好,大贤大恶也好,谁还没有个出生之地呢?哪怕后来做了罪孽深重、万劫难复之事,呱呱坠地的时候,谁还不是个纤尘不染的稚子呢?
把那点清白神识,澄明本心,圈禁在他们最初的地方,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
猩红云气越过河滩,径自向村落中央飞去,俄顷,飘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旁,不动了。莫伤离跟过去,抬头就看见了古树枝丫上一个洁白衣裳、悄无声息的小小身影。
两三岁的幼小女童,伏在苍劲的树杈上睡得香甜,面容娇美,依稀能看出些初月无忧的影子,却格外平和安宁,像冬原上的新雪,纯净得让人不忍触碰。
莫伤离在树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放下雪城,纵身飞到她身边去,长袖舒展,像抱起个婴儿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怀里来。几乎没有重量,像个有形无实的魂魄。
神识,初月无忧与生俱来的、最单纯无害的本心,经历数千年的时光,还是这么脆弱幼小的样子。而她的喜怒哀乐、忧思悲恐、贪婪嫉恨、残忍邪恶,后天生成的种种,全都化成了一团猩红云气,无休无止地飘荡在这个看似与外面一模一样的牢狱里,口不能言,身无所依,一桩又一桩地体会着自己曾带给他人的惨痛悲苦,一遍又一遍死去。
众生作恶,自有规条律法、轮回因果,但那些规条律法都难以束缚、轮回因果都不能惩戒的,也只有这洪荒之门,才能让他们得其所哉。
让视众生如尘泥者远离众生,让陷众生于水火者历尽水火,直至偿还掉所有,也消磨掉所有,才可能在久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将来,为他们最初的那点神识和本心换得一个了无挂碍重生于世的机会
这是洪荒之门的残酷,也是洪荒之门的慈悲。
然而莫伤离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也许他确实可以等待,因为他本可以活得像天地那样长久。
但那团飘荡的、丑陋的、浸透血色的云气里,除了那个女子毕生所造的罪孽,也有她的性情、她的聪慧、她的美丽、她的风华、她的魅惑、她的欲望、她生而为人全部的悲欢爱恨、喜怒嗔痴,有她对他的记忆、她和他的过往,有让他念念不忘的初月无忧的一切。
如果以上种种,都随着时光在这座牢狱里销蚀殆尽,能够出来的只剩下无善无恶无是无非空荡荡一张白纸,那他的等待,又有什么意义呢?
夜雪要带出去的是完完整整的初月无忧,而不是一张完全没有他任何印记的白纸。
此时此刻那张白纸就在他的臂弯里睡着,雪白的面庞,雪白的小手,雪白的衣裳,莫伤离相信如果她有梦境,恐怕连梦境都是雪白的。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几乎没什么触感,但还是把她弄醒了,一双清冽的大眼睛张开来,如同万古无人之处澄澈的潭水,安安静静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认不认得我?”他轻轻摇晃着她,含笑问。
神识没有记忆,也不会开口说话,所以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
莫伤离也不介意,抱着神识从树上跃下来,走到雪城面前,将神识缓缓推送进雪城的身体。
心性澄明、少忧少怖、生来便有通灵之能的人类,以身为灯,才能将洪荒之门内的囚徒接引出来。灯可以将囚徒的“恶”化成实体,让他们拥有力量,给他们指引出门的方向,但那样出去,就只是个空有记忆而无灵性,虽生若死的行尸而已。只有与神识结合,才算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死而复生。
而“灯”的作用不仅在于化形和指路,更是让神识与“恶”借由自己的肉身合二为一、更生复苏的载体。
将神识送入一具血肉之躯的过程并不轻松,生来便有通灵异能的女孩子,虽然被封住五感,却仍然爆发出了颇为强烈的抗拒之力,神识似乎也不情愿以这样的方式被送入陌生的身体,两相排斥之下,莫伤离颇耗了些灵力去弹压控制,待到大功告成,额头上已经有了些薄汗。
“两个不省心的东西,想累死我不成?”伸手在雪城头上敲了个暴栗,算是连她带神识一起教训了。然后转过身,向着犹自在古树梢头飘荡的初月无忧的“恶”招了招手,语气轻淡柔和,就像是山村日暮、炊烟飘荡之时,大人招呼着门口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
“过来,你可要听话些。”
猩红色云气剧烈翻滚,光芒大盛。她当然会听话,因为这声召唤她已经等得太久。
没有任何犹疑,作势便要以最快的速度俯冲而下,然而尚未来得及挪动分毫,面前一道刀光闪过,带着仿佛能焚尽万物的灼亮光芒和炽烈温度,硬生生将她凌空逼退了数丈之遥。
她是“恶”,初月无忧的“恶”,生时造过无边杀孽,吞噬无数魂魄,视万千性命如草芥,死后被关入洪荒之门,受数千年非人惩戒,但都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刚才那道刀光般,让她感到莫名的痛楚和恐惧。
如同纸人见了火焰,本能地想逃开,但夜雪在前面,走出这座囚牢的机会在前面,又不甘愿就这么逃开。
莫伤离皱了皱眉,望向手执斩神之刃站在树顶,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白衣男子,轻叹。
“你鼻子灵得很啊,小狐狸。可是这次,我不能再让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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