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会馆的馆长景偃,抱歉昨天忙于制作没能出来招呼各位,怠慢了。”
几个学生都是微微愕然,他就是那位大师景偃?
人家可是国际上的人偶大师,难怪这么有气势!
不过人家虽然客气,但学生们也知道,无论从辈分还是身份上这里都没他们说话的份,所以也就只是乖乖闭嘴吃饭,看着华老师跟人家招呼客套。
她们看着看着突然想到——艾玛景偃大师那不是景晨的父亲吗?
她们本来还以为是哥哥什么的啊!这人虽然看起来也有点年纪,但怎么也看不出来是有这么大儿子的吧!
几个人的目光不断往景晨身上瞄,景晨大概也料到了这种情况,只是含蓄地笑一笑。
曲小路是两边都不理会,借着华玉盏得跟景偃客套,干脆坐在桑宁旁边,专心致志地给桑宁添饭夹菜。有谁投来奇怪的目光他也不在乎,反正他是桑宁的表、哥~
桑宁根本搞不懂曲小路在玩什么,只觉得自己压力好大的样子……
照说曲小路以前也经常都在照顾她的啊,可就是感觉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一样。
以前那种自然亲切的照顾,好像突然之间就多了些许暧昧。
好在景偃也没有客套太久,他只是来打招呼的又不是来陪着吃饭的。所以只呆了一会儿就留下一句:“各位慢慢吃别拘束,我先告辞了,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下面的人。”
他走时不着痕迹地往桑宁这里看了一眼,桑宁被他看得顿了顿,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糕点。
等景偃一离开她就起身说:“我离开一下!”
这种时候离开也只会被当做去洗手间之类,没有人多问什么。
不过景偃一走屋里的学生们也终于不用绷着,倪倩当即就脱口而出,“景偃大师好帅哦!这种优质大叔居然娶那么凶的老婆,想想也是可惜!”
白乐枝假咳了一声——景晨还在呢!当着人家的面说什么呢!
倪倩吐吐舌头缩了一下肩,这又不怪她,是景晨的存在感太低了嘛。
再说她说的也是事实,那女人就是很凶,又老又严厉,哪里配得上景偃大师了?
不过最让人同情的大概还是景晨,有那样强势又严厉的母亲和威严却似乎醉心于工作而有些疏远的父亲,难怪他这么没性格,存在感太低也是自然的。
孟思敏压低声音提醒她,“哎,你不是华老师那一挂的么!”
倪倩以前很迷华老师这谁都知道,巴不得跟身边所有的女同学宣告华老师的“所有权”,除了她谁都不许去追。
她这么娇气的一个人会来参加艰苦的体验,也从根本一开始就是为了华老师。
但是从荒田村那时起她开始对华老师的意见很大,也没再听她提喜欢华老师的言论。现在看起来,这是公开表示转移目标了?
倪倩听了孟思敏的问题眉头拧拧嘴角撇撇,思索了一下说:“也不是说华老师不好啦,虽然他这人的形象颠覆了,可坏男人也有坏男人的迷人之处。可再怎么说,华老师这种三十岁都没过的小青年跟景偃大师那种成熟男人气度上没法比嘛~~”
——小青年,小青年小青年……这三个字在大家脑内无限循环……
——倪倩她是认真的吗?她真的觉得华老师就是个普通“不到三十岁的小青年”??
……
桑宁跑出餐厅之后就沿着景偃大师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刚要跑过一个转角突然止住脚步,听到转角另一边传来景夫人冰冷之中仿佛带着苛责的声音——“你不在自己院子里,跑到客人面前做什么?”
出于对景夫人身上严厉气势的抵触,桑宁躲在转角没有出去,只偷偷露出一只眼睛看了看。
景偃大师背对她,与景夫人面对面而站,像是景夫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声音平缓的像是没有感情起伏的回应着,“我作为馆长来招呼一下客人,应该没有什么不对吧。”
“怎么平时从来不见你有这样的兴致,而且你清楚我也不需要你有这种突然奇想的兴致。你只要呆在你的院子里做好你的人偶就够了。这些人都是华先生介绍来的,你不要在他们面前生出事来!”
这,这是……夫妻吵架?
桑宁好囧,她不是故意偷听这种事的啊~~
——强势的景夫人,入赘的景偃大师,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桑宁努力的让自己转移开注意力不去听他们接下来的话,两人倒也没有说上几句景夫人就转身离开,景偃在原地站了片刻,转头看着转角的方向说:“你想在那里躲多久?客人。”
桑宁囧囧地从转角走出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你跟着我出来是找我有事?”
“我只是想解释一下,昨晚我……我只是,突然又想起回去的路,觉得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可以走,只是忘记跟您打招呼……”
景偃大师只淡淡“嗯”了一声,像是对她为什么突然消失兴趣不大。
这让桑宁松了一口气,心想大概自己特地跑来解释是有点多余了……正想怎么告辞离开,景偃大师却突然问她,“你是华玉龙先生的什么人吗?”
“诶?我只是……跟着华老师来参观的学生……”
桑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跟来的学生这么多,他为什么会觉得她跟华玉龙有什么关系?
桑宁不想让自己太特殊,所以还是跟大家一样只作为普通参观学生好了。
“是吗,我本来倒是很想问问你,华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虽然入会的时间不长,但不但是得到几个不轻易开口的老会员联名推荐,还展现出让人钦佩的学识,实在让我很想见上一面。”
桑宁刚刚已经否认了跟华玉龙有关系所以这会儿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能干巴巴地笑着,完全明白景偃先生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多话的人,却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虽然,她是有听说华先生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私下都很少在人前露面,什么事都交给代理去办。想来他这种不老不死的人在人类社会生活麻烦也是很多的。
景偃大师并不介意桑宁回不回应,继续说:“华先生有请我帮他亲手做两个人偶,你来替他取回去。”
“我?”
“对,你。”
景偃大师已经转身就走不容拒绝,这让桑宁有点犯嘀咕,可又满脑子都是蔡媛美给她们科普的景偃大师手工偶人多么千金难求,只怕华先生也费了不少力。
她一个学生,人家让跑腿还不赶快跑腿儿,哪儿敢那么不知好歹。
桑宁赶忙跟上去,跟着景偃大师一路来到昨晚的院子,这里依然是一片静谧,小楼里并没有因为是白天而亮堂多少。
这里大部分的窗户竟然都用木板条挡住,任外面多么阳光明媚,来到这里都只化成一线光线,静静照射着空气中的浮尘。
昨晚见过的人偶还在,小楼的一侧直通经验大师的工作间,所以门廊上堆砌着那些制作的不满意而被丢弃的人偶半成品。
桑宁从它们中间走过的时候依然会很瘆得慌,景偃大师走到客厅拉了摇铃,对很快赶到的佣人责问:“外面那些怎么还没收走?”
“是,我们马上就去清理!”
客厅里比外面的情况好一点,至少开了两扇窗户,在清晨的阳光之下那几个“景晨人偶”就显得僵硬而死气沉沉,不再有夜晚昏暗灯光下的真假莫辨。这反而让桑宁觉得安心不少。
景晨大师已经径自穿过客厅,桑宁却在门口踟蹰了一下。
总觉得前面有一种“私人空间”的气氛让她不好再跟上去,就像是去别人家作客时会觉得最好不要进人家卧室。
景偃大师既没有叫她跟上也没有叫她不要进去,桑宁等了一会儿却还不见景偃大师出来,就在门口问了一声:“大师?”
里面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桑宁伸头看了看只能看到一个广阔的像是木工工匠工作场地似的房间,有各种工具和原木,加工品半成品,还有一地零零碎碎的木屑。
更往里的地方她见不到,也没有见到景偃大师的身影。
桑宁很迟疑,工作间这样的地方她不想随便乱闯,可又不知道景偃大师什么时候才出来。
该不会要给华先生的娃娃根本还没有完工,还在里面现赶吧?
她倒是不在意多等一会儿,只是出来的时候又没跟华老师和小路打招呼,他们要担心她了。
只是现在来都来了,景偃大师也不可能一直不出来。桑宁只能退回客厅里去安心等着,只是突然之间感觉到一道视线——
有人在窥视她!
这种感觉异常分明,桑宁猛然回头,身后却只有安静坐在藤椅上的“景晨人偶”。
一个个,同样的脸从三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不同年纪,却同样的了无生气。
此时此刻它们僵直呆板,如此清晰的让人知道它们就只是无机物制作的假人偶,它们是不会看她的。
可是这视线感是哪里来的?好像被人脱光了用放大镜一寸一寸从头到脚细细观察打量研究的寒意满布全身,桑宁没有办法继续忍受下去直接跑出客厅。
来到门廊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堆放的废弃人偶竟然已经全部被清理干净,她却根本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视线的感觉因为她离开客厅而暂时消失了,但很快却又再次出现,有过一次“剥光检查”经历的桑宁一分钟也不想多待,直接蹿出门廊,这才被院子里已经高挂升起的太阳晒得稍稍有了暖意。
她在院子里又等了一会儿,实在觉得等不下去了,也不敢再走进小楼,只在门口向里面大喊了一声:“大师我有事先离开一下!人偶我等会儿再来拿!”
喊完她转身就原路返回,心想就算再来也得找华老师或是小路陪着!她怎么就这么大意,因为是来过一次的地方就没太防备一个人跟着来了呢?幸亏没有发生什么……
刚接近餐厅所在的院子迎面就差点撞上景晨——“桑宁同学你在这儿!你的老师和表哥正在找你呢!”
猛然间又看见一张“景晨脸”一下子还让人挺瘆的慌的,不过好在景晨这个人天生就散发着一股温吞气,倒是丝毫也不会让人觉得害怕。
桑宁缓了口气,问:“景先生,能麻烦你件事吗?我刚刚出来时碰见景偃大师,他让我跟他去取要给华先生的人偶,但是好像还需要等一会儿的样子,我急着回来就没有拿——能不能请你有时间时顺便帮忙拿过来?”
桑宁想如果景晨能去取那最好了,她也不用再去一次。
谁知景晨听到她的话竟然脸色一变露出微微的愕然,“你……去了父亲的工作间吗?”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景晨的脸色让桑宁直犯嘀咕,他赶忙笑笑说,“没什么,看来父亲应该挺中意你的……只是恐怕这个忙我是帮不了了。父亲用来工作的院子通常是不允许随便进入的,我可以帮你转告一下,看能不能叫里面的佣人送出来。”
桑宁赶忙道了谢,心想这件事情是有点囧了,他这个亲儿子都不能随便进的工作间,她不但进了还咋咋呼呼的请人帮忙。
虽说这事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艺术家嘛,哪个没有点怪癖。不喜欢别人进自己工作间的这都不算毛病,她倒有点庆幸自己刚刚没有随随便便跟进去。
只不过放在这对父子身上嘛……桑宁倒觉得说不定这只是为了保护景晨“幼小脆弱”的心灵呢?
毕竟那里摆着那么多跟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等身人形,换谁看了也瘆的慌啊。
这算是隐藏一个父亲的一点小小怪癖吗?
桑宁忍不住好奇,就问:“那你真的都没进过那里?”
“也不是完全吧……”
“那你是有见过那些人偶了?”
桑宁的问题让景晨的脸色又变了变,她也迟疑了一下,心想该不会不该问这个问题……景晨这个人又温又糯乱没气势一把的,让人很容易跟他没大没小百无禁忌。
“抱歉……我说话经常忘记过脑子的,你别在意……”
“呃,不,没关系。”景晨笑了笑,有点囧,也有点像是松一口气,“我平时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这些话,家里人藏着掖着,佣人也都避着我议论,有人能不避讳当面跟我说也挺好的……”
桑宁只是个靠特殊机会来参观的学生,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以后都不会再来,他们也不会再见到。而且桑宁又是这么一副心思简单干净让人不设防备的样子,景晨在心里憋了太久的话也就在她面前说了出来——
“我知道那些人偶,其实我父亲以前是不会做那么奇怪的东西的。以前父亲虽然不喜欢别人在他制作的时候打扰,但其实禁足也没有那么严重。而且那个时候会馆也都是对外开放的,只要不是太贵重的人偶都放在开放的陈列馆里,只要喜欢手工人偶谁都可以进来参观,也卖一些平价人偶,虽然算不上门庭若市可也经常有人特地远路来参观。
可是我在外面念书的那几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馆就变成了会员制,父亲也不再教学徒,不做那些普通的人偶,整天都呆在工作间里做一些等身人形,却像是怎么做都不满意似的废弃了一堆又一堆。
我有一次放假回来几天都见到父亲,担心这样他的身体会吃不消就去他的工作间找他,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些人形,真的被吓了一跳。从那以后我也就被禁止出入那里了。
我知道佣人都在背后怎么说的,父亲他对这种东西这么异常的专注,甚至有人议论他对我有什么不正常的念头,也有人说我跟父亲长的像,那其实不过是他自恋的反映,他做的人形其实都是他自己……”
景晨无奈地笑笑,“父亲他变成那个样子,说什么的也都有。虽然他工作的院子里只挑了两个老实的人在打扫,其他人都不许进入。但是废弃的人形隔几天就往外搬,也不可能没人看见。所以我也知道他还在做那些人形……”
桑宁听得有点尴尬,不想承认其实她在看见那些景晨人偶时也有那么点点点想歪。不过她可是新时代正直纯洁的好青年,那点点念头很快就被遗忘了。
她试着安慰说:“那种闲话不理会就好了,你们是父子嘛,所以一定不会有那种事的……”
“嗯,我知道。”这一次景晨笑得没有勉强,他温温的笑一笑,只是笑容很快就一闪而逝——“有些事有没有只要看眼神就知道,父亲他看我的眼神……”
听他话里的意思桑宁知道他想说的是景偃大师看他的眼神并没有别人议论猜测的那么不堪,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微微出神的蹙起眉头……
“景先生?”
“啊,”景晨回神,慌忙说:“别误会,他对我的确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只是……”他略略露出一点窘态,“我说了你别笑我,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怕。”
“诶……”这个桑宁倒还真没想到。除了第一眼见到景偃大师时被吓了一跳,还有刚刚在院子里那种被窥视的诡异,只就景偃大师本人来说虽然他看起来好像挺不容易亲近,人却又还不错的样子。像昨晚她“迷路”了,他都有找佣人来送她回去。
见桑宁有点不解的表情,景晨无奈笑一下,“很不可理喻是不是,明明是自己的父亲……”
“不会不会!”桑宁忙摆了摆手,“害怕就是害怕,又不是还要上纲上线需要列举理由的,也没人规定是父母就不能怕……”
虽然情况有些不同,桑宁却是最能感同身受的。她也有过,明明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不安的感觉却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不管景晨家是个什么情况,她都挺理解他,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也够不容易。
虽然她自己家庭情况也复杂得一团乱,但如今总算基本弄明白了也就算都过去了,如今倒是同情起景晨来。
景晨能够感觉得到她话里的真心诚意,眼前这个小他许多岁的小女生有着一副简单得一眼就能看透的心思。
“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我白长你好几岁却还要你来安慰,真是有些丢脸……”
景晨略显不好意思的笑着,他一不好意思桑宁就更不好意思,跟着傻笑说:“不会……”
两个人面对面傻笑着,笑着笑着桑宁就开始觉得脊背发凉脖颈发硬……好锐利的一道视线正在往身上扎……
她僵硬地跟景晨一起转头,看到华玉盏抄着手站在院子门口,看起来只是一派闲闲的姿态全然不见方才寻找桑宁时的着急,只剩下一双目光锐利得像一把小刀,跟审视肉铺的猪肉似的在两人身上戳戳戳,随时都要下刀一片片把人削了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