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店小二的招呼,赵岑转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只一眼,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那小二就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了两步,口中讷讷说道:“少、少爷……不吃就不吃……您、您歇着……”
孰料,赵岑并未发怒,而是扫视了周围一圈,看完之后,他收回目光,反而折返着下楼。
“小二,挑你们店里的几样好菜端上来,快一些,吃完我要休息。”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偏巧能够令在大堂里的人听得真切。
店小二愣了一下,然后急忙应声,这才反应过来,立即把肩头上的白毛巾拉下来,将空余的一张桌上掸了掸灰,请赵岑一行人坐下。
赵岑的怀里依旧抱着赵岚,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身体又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是以在外人看来,只隐约可见一人型,至于年纪长幼则根本分辨不明。倒是他身边的两个少女,形容面色上一看便知,定是姐妹二人,一俏|丽一灵巧,直看得周围的人羡慕不已,认为这位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的男子乃是富家少爷,坐享齐人之福。
“你们也坐下,吃些东西再上楼。”
眼见着四周投过来无数道视线,赵岑压低声音,率先坐下来,伸长手臂,取了副筷子抓在手中,同采薇采蕙二人说道。
她们两个相视一眼,沉默着齐齐坐下。两个车夫也已经把马喂饱,从马厩里走进来,捡了旁边一张空桌坐下。
驿站虽小,但在这里停脚歇息的往来客商却并不少,大堂里此刻几乎已经坐满了人,三五成群,或吃饭或饮酒,好不热闹。
很快,店小二便端上来了四样招牌菜,几碗牛肉面,还有一壶温好的酒。
赵岑动筷,夹了一块酱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果然劲道十足,酱料入味。他赞了一声美味,然后就招呼着大家快吃。
赶了一天的路,采薇采蕙姐妹,以及两个车夫此刻也已经饥肠辘辘,见赵岑发话,他们也不多言,全都低下头来默默地吃饭。
相比于他们这两桌的安静,其余桌上倒是热闹非凡,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着江湖上的趣闻,南北各地的见识,一时间,偌大的大堂里好不喧腾。
“哎,你们可曾听说了,朝中已经有多位大臣上书,请皇帝把皇位传给十四王爷……”
一个白面书生般的人物边说边抖开手中的扇子,摇头晃脑地说道,唇上的两撇小|胡跟着一颤一颤。
“胡说八道!那皇帝老儿又不是太监,他凭啥要听这帮狗官的话,不给儿子给弟弟!”
一个虬髯大汉把酒碗在桌上重重地一放,大声质问道,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也惹来了一片哄堂大笑。
那白面书生的脸皮有些挂不住,立即失声反驳道:“你个粗人懂得什么!这乃是朝堂之事,如今十四王爷颇得民心,又有一票臣子拥簇,况且兄殁弟承的先例从前又不是没有过!”
他的话,顿时引来了不少附和的声音。
“此言差矣。太子并未失德,吾皇又乃春秋鼎盛之年,早早奏请更换储位之人,怕是别有用心之徒,觊觎江山社稷罢了。”
正喧闹的时候,角落里忽然又有一耄耋老者出声,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沉闷,然而话一出口,在座的人又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足可见这老头儿也是很有些功力的。
于是乎,又有许多人点头赞同。
众人吵吵嚷嚷,各说各的道理,却又争执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得作罢,各自吃好了饭,酒足饭饱之后,有人上楼睡觉,有人继续赶路。
等到四周的食客逐渐散去,差不多只剩下了赵岑这两桌,还有角落里那个独自吃着一碗素面的老者,他一直背对着众人,只能让人看见一个略显佝偻的背影。
其他人的桌上大多有酒肉,老者的面前却只有一碗加了葱末的素面,看起来未免有几分寒酸。
赵岑招招手,唤来小二,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不多时,小二端了一大盘新切好的酱牛肉片,旁边是一小碟酱油、蒜泥、芝麻等佐料,送到了老者的手边。
“老爷子,隔壁那位少爷请您尝尝,特地叫厨子给您切的整头牛身上,最嫩最嫩的那块肉!”
店小二边说边有些羡慕地看了看那盘肉,心里暗道这老儿真有福气。
老头也不推辞,甚至连问一句是哪位少爷都不曾,提着筷子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一盘子牛肉吃了个精光,又将剩下的半碗面连汤不剩吃了个精光。
赵岑微微笑着,并不怎么吃,只是小口慢饮着小酒盅里的烧酒。
这里是北方,虽已是初春,但入夜还是有些微寒,喝了些酒,整个人便一点点地暖了起来。
食客们大多已经离开,几个店小二开始忙碌着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杯盘碟碗,一时间,大堂里似乎只剩下了几个人。
赵岑出手阔绰,自然无人敢催促他。
采薇采蕙,车夫等人早已吃好了,但赵岑不起身,他们自然也不敢离席。
几个人都有些不明所以,明明都已经无人再动筷了,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呢?!
最后,采蕙按捺不住,轻声问道:“太……不是,公子,我们为何不上去早点儿歇息?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赶路呢?”
采薇急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多嘴,以免惹来麻烦。
可在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也分明有着满满的疑惑和不解。
赵岑低着头,伸手温柔地将赵岚额头上的刘海轻轻拂去,确定她的呼吸浅而平稳,似乎已经睡熟了,他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轻声开口道:“等。等人。”
“不错,可等人的是我,公子何必也等?”
自从说了之前那一句话之后,角落里的老头儿便再也没有出声,此刻,他忽然突兀地接了一句话,众人都颇为意外。
他在等谁?赵岑为何也要等?
门外响起了呼呼的风声,似乎是起风了。
一个店小二嘟嘟囔囔地走上前,试图把店门再关严一些,以免夜里漏风,掌柜的夜里吹了风受了风寒,明早一定会骂人。
“哪儿来的一股邪风,还转着圈儿刮,他***……”
店小二口中一边嘟囔着,一边向外探出头去。
话音未落,一阵风呼啸而过。
“噗通!”
众人齐齐望过去,只见那小哥半个身子已经跌到了门槛外面,双|腿还在房门里面,显然是摔倒了。
“这个王六,做事磨蹭,手脚还不麻利了!”
在柜台后面扒拉着算盘的掌柜连声大骂,快步走过去,一把揪起王六。
“你这懒鬼,莫要偷懒……啊!死、死人了!”
杀猪般的尖叫声响起,掌柜的手一松,腿一软,跪在地上,全身发抖。
只见王六的眉心上,赫然有一枚纯黑色的飞镖,镖身几乎已经全都扎了进去,一股暗黑色的血从飞镖周围缓缓溢出,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来。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神色一敛,坐在桌边的两个马夫顿时起身,一左一右站到了赵岑的身边,他们两个是大内高手,但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已经接近了驿站,因此他们此刻既惊恐又汗颜,唯恐太子责罚。
“等的人来了。”
赵岑并未生气,反而淡淡一笑,用一只手拿起酒壶,给自己的空杯重新斟满了酒,然后拿起来握在手心里。
谁来了?没有人进来。
但是已经死了一个人。
王六已经死了。
偌大江湖之中,喜欢使暗器,擅长使暗器的,唯有蜀中唐门。
唐门暗器,弹无虚发。
所有人都在盯着那扇门。
只有一个人例外,角落里那个老头,仍旧佝偻着身子,他的面已经吃完了,赵岑请他吃的那盘酱牛肉也已经吃完了。
空碗,空盘,空碟。
老头儿在剔着牙,姿势很风雅,虽然这事儿和风雅毫不沾边。他虽然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但一双眼睛十分明亮,一口牙也是白净齐整,一颗不缺,着实不像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没有一个店小二能够说清楚。
只有赵岑知道,他就是因为见到了这个老头,才决定在此处用餐。
就在无数眼睛盯着那扇虚掩的门的时候,它忽然“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没人进来,门却开了。
外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声。它们似远似近,让人分辨不真切,听不清正在笑的人是在远处,还是在近处。
赵岑右边的眉毛轻轻一挑,他把酒杯轻轻放下,稍微将怀里的赵岚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让她的脸埋在自己的怀中,同时,又把她身上裹着的斗篷紧了紧,以免灌进去寒风。
此刻,或许唯一一个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人,就是已经昏迷了的赵岚。
“嗖!”
一声清啸过后,夜风似乎被某种利器撕破,发出微弱的哽咽。
“笃。”
从门外射|进来一枚飞镖,狠狠地楔进了大堂的横梁上!
镖身尽没。
“阁下不妨现身,出来小酌一杯。天寒地冻,热酒暖身。”
赵岑微笑着,朗声邀请。
一旁的采薇立即又重新暖了一壶酒,端了过来。
“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我们唐门的事情,无需旁人插手。这位公子,好意心领了,带上你的人,速速离开。”
外面遥遥传来一道冷峻的声音,显然不买赵岑的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