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阿国?”看到纸条上的字,女人惊讶地问申志强。
“倩,我……”申志强嚅嗫着,不敢正视女人的眼睛。
“那么这个……”女人指着眼前的菜刀和血书,惊颤地问,“这个是梅梅,难道是梅梅送来的?她、她不是死了吗?”
“倩,我本来从不信鬼魂的,可现在,我有些信了。”一旦被揭开了身份的面纱,申志强的心倒有些坦然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两天,我总听到梅梅在跟我说话,还有,”申志强把脖子向上扬了扬,把那里的掐痕亮给了女人,“这道於痕,就是梅梅在梦中掐的。”说着,申志强把这两天遭遇的一些灵异怪事讲给了女人。
女人的脸由红到白,由惊骇变得恐怖。最后,她捂住申志强的嘴,战战兢兢地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仿佛世界末日将要来临。半晌,女人幽幽地问:“梅梅是想要你的命?她真的那样狠心?”
申志强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一个什么地方,眼神愣怔了很久,才回答:“也许是吧,不然,为什么她会回来,而且,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回来……”申志强尽量让语气听上去有些无所谓,可女人却捕捉到了他镇定之下隐藏着的不安。
女人心里涌上一丝快意,这快意,差点暴露在她迷人的眼睛中。为了掩饰,她只好垂下眼睑,顺着申志强的眼神,把目光最后定格在申志强那双宽大的脚掌上。
此时的这两只脚,是套在一双软料的拖鞋中,与几十年前那双翻毛的军皮鞋显然截然不同,可此时的女人却觉得,无论是软料的拖鞋,还是翻毛的军皮鞋,同样令她仇视、恶心……
几十年前的那天,她不知第几次了站在台上挨斗,在秋风中接受着审问、讥笑和各种羞辱。但她始终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响地坚持着,因为她要保护好肚里的孩子,保护好那个心中的男人,因为她相信,这一切很快会过去……
直到有一天,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那天,批斗会又一次开始,几个人粗野地用同样的方式问着她同样的问题。她看他们一眼,蔑视地闭上眼睛,却一个趔趄被推跌下台去。脖子上沉重的木板,使得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已有些秋霜的地上,她眼冒金星,却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双脚就站在她的眼前。她恍惚觉得,眼前的这双脚、这双鞋是那么的熟悉,这种翻毛皮式的棉鞋,是只有那些穿军装开荒种地的人才有的。当时,她的心一紧,努力抬起流着鼻血的面孔向上望去——
果然,她看到了那双令她朝思暮想的眼睛。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让她痛彻的心涌起了暖意,她抓住那双鞋上的裤管,想借此爬起来,却不想,那双脚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快步地走开了。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宛如一片突然蒸发的云,再无音讯,丢下她一人,独自忍受着余下的悲惨人生……
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了,可即便现在想起,女人仍听得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就像那年,一种痛和绝望迅速传遍全身。
记得那天回到家里,女人就开始发烧,说着胡话。父亲便又开始责骂妻子身为母亲,没有看教好女儿。这个文绉绉了半辈子的男人,从自己出事后便学会了骂人。母亲则默默承受着丈夫的责骂,一边流泪一边用汤匙一点点向女儿嘴里渗着姜汤。双胞胎的姐姐杉杉则趴在她耳边说:“你快说,是谁欺负了你,我们去找他讨个公道。”两个弟弟小伟和小文也气愤地符合着说:“是,找他讨个公道!”
两天后,她渐渐地退烧了,人也开始清醒起来,只是仍不言语,时不时就望着窗外发呆。家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一棵枯树,枯树上仅剩的一片叶子,在秋风中凄惨地站立着、瑟瑟着……
突然有一天,没刮风,叶子却落了,悄无声息地。“真奇怪,没有风怎么就落了?”小文说。“唉,有什么奇怪,它是枯透了,心干了。”她突然幽幽地叹口气,说了话。
那一天,确实没有一丝儿的风儿,但天气却少有的干冷,就像今天。
女人的目光依旧在申志强的脚上停留着。
那天,自从那双翻毛皮鞋离她而去后,她便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能靠母亲从村卫生所每天拿来两片安眠药催眠。全家人都盼着她能熬过此劫,可她却暗藏着心思,每天的安眠药她吃一粒,悄悄地留一粒儿。
半个多月过去了,这天,那片树叶落下后,她也开始昏昏沉沉了。她本一心想死,可当吞下了平时攒下的十几粒安眠药后,肚里的孩子突然软软地踢了她一下。这便让她又突然怜悯起了肚里的孩子。她挣扎着起来,连滚带爬地向村卫生所跑,结果动了胎气,到了卫生所便破了羊水,两个七个月大的孩子就这样早产了,她本人也因为吞食的药量不够而免于了一死。
父亲虽说一下得了两个外孙女,可这却比杀了他还难受。劳累和屈辱,让他变得越发粗暴不堪。他每天阴着脸,不停地埋怨妻子教女无方,指责女儿丢尽了全家人的脸,骂不解气的时候,便揪住两个儿子痛打一顿出气,弄得家里天天乌烟瘴气,人人都提心吊胆。
“日子总不能这样过下去,这两个孽种不能要!”一天,父亲在猪号里喂猪,看到待产的母猪,气又不打一处来。他**似的把母猪抽打了一顿,联想到自家的状况,便突然滋生了这样疯狂可怕的念头。
他急冲冲地跑回家,想趁着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的当儿,把女儿的两个孩子抱出来送人,或者干脆扔掉。
可父亲回到家,发现没人,女儿和孩子都不在。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这么个冷天,能去哪儿。再说,女儿自从出事后,几乎就没有出过家门。他喊了两嗓子,没有回音。他再找,便发现饭桌一角的茶缸下压着一封信。他拿起信,看了一眼,便慌了。
就这样,她抱着孩子出走了,不,按照信上的说法,是去寻死了。母亲惊天动地的哭声惊动了全村的人。不消一刻钟,人们聚拢来,边打听着状况,边自觉地三五一群,帮去寻人了。
傍黑天时,有人在野外的一棵老树下发现了她的外衣和孩子的帽子。外衣好像被什么东西撕咬过,一条一条的破碎,且带着斑斑血迹。
狼!人们的脑海同时闪过一个字。却都嘴大张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她的家人们在刹那的惊呆之后开始大放悲声。
几天后,村西南树林里又多出了一座新坟。新坟里没有尸身,只有一件破碎的外衣和两顶婴儿的帽子。坟周边也没有任何标志,与周围其他那些立着碑牌的坟茔相比,越发显得孤零、凄惨。
从那以后,她就彻底地被埋葬了。今天的自己,完全是劫后的重生,和,复仇的化身。
女人想到这儿,把目光从申志强的脚上移到了脸上。
那已是一张行将朽木的脸,透窗而入的上午的阳光在半拉开窗帘的遮挡下,有一半罩在了他的脸上,像为他盖了半边的死亡的白布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