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内,泛黄的话本整整齐齐码着,每一本边角都抚得平整。
最上面那册《游仙窟》的扉页上,画了个气鼓鼓的小像,还留着她十四岁时歪歪扭扭的批注,“此处不通!”
而箱底那支依旧泛着温润光泽的白玉簪子,正是她及笄那年随手赠他的。
“你……”
她捧起一摞书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少时,你送我的读物,都在。”
江行简靠在床头,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从她蹙眉到展颜,从困惑到震惊。
书院念书时,沈清棠不喜欢看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唯独爱看话本子。
但夫子严格,她怕被发现后免不了挨打手心,情急之下都塞给了江行简。
那时他们还不熟,这动作太突兀,她只好笑着说,‘这个好看,送给你!’
可这箱子内何止是她的读物,还有她用过的手绢,以及后来定情时,她送他的簪子。
每一样都一尘不染,完好无损的躺在箱子里。
大到书籍,小到一枚她都记不得年岁的耳环。
“哪一本……”
“你想听哪本?”她慌乱地翻着书页,试图掩饰发烫的耳尖。
“哪一本,我都喜欢,只要是棠棠的,我、都、喜、欢。”
他声音低哑,字字缠绵。
最后那句,咬字清晰,像陈年的酒,不经意间就让人醉了。
沈清棠猛地合上书页,却关不住满室旖旎。
“不念了。”
她站起身时,杏色的裙摆扫过箱中那支白玉簪,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江行简的眸光暗了暗,却仍是温润地笑着,“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身子有些不适。”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天光透过窗纱,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行简苍白的指尖悬在半空,终究缓缓垂下,“去吧,让阿四给你煮碗安神汤。”
可当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他忽然从枕下摸出一方绢帕。
这正是方才从她袖中顺来的。
病弱的公子将柔软的布料,放在掌心轻轻摩挲,嘴角勾起一丝病态的笑。
沈清走出水榭时,有些精神恍惚,她看着天外泛起的彩霞,心头莫名一阵压抑。
“姐姐?”
怀喜的声音将她惊醒。
凉亭里,两人正担忧地望着她。
沈清棠自然不会直白的告诉他们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主动扯开话题,声音轻快得有些刻意,“我在想……渝州的铺子该怎么办?还有我那两箱黄金,才花了几锭呢。”
怀喜:“……”
阿四:“……”
二人面面相觑,似乎在想方设法找点有用的话安慰一下。
“我还不知何时能回去呢,要是宅子再被人占了,我回去之后又住哪儿呢?”
沈清棠继续胡扯,甚至夸张地叹了口气,以此来淡化掉方才的惊慌。
“姑娘多虑了。”
阿四正色道,“等公子……咳,那些产业不都是您的?”
她掰着手指数,“儋州的盐井,青州的马场,北境的铁矿……尤其是北境!那儿私产众多,我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呢。”
沈清棠愕然,“你……不难过?”
阿四虔诚地合十,突然低声道,“公子解脱,您得富贵,我继续当差,又不影响我活着……当然了,我定会为我们家公子哭丧的。”
“对了,他书房暗格里还有三箱东珠……”
晚风卷着落叶掠过石阶,沈清棠突然觉得,阿四也不是一般人,脑回路跟她一样清奇得很。
“不过,此话一出,也算得上是姑娘对公子有所图谋吧,既如此,那这最后一程,你怎么都该对公子上心尽责吧?”
“姑娘只要能让公子开心,他什么都会给的。”阿四诱惑道。
“呵,说得有点道理哈。”沈清棠自嘲的呵笑一声,半开玩笑的说道。
一想到江行简的愿望,她哪笑得出来?
装完样子,她转头便离开了。
小窗半掩,露出青年病弱苍白的半张脸,他目光紧紧锁定少女走远的背影,唇角弧度上扬。
浅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郁,但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倒是希望他的小青梅能像年少时那般,对他有所企图有所求,主动的靠近他,依赖他。
哪怕一点点也好,只要她有渴望,他恨不能给她一切。
“公子。”
竹影忽至身后,神色有些凝重。
“追来了?”
江行简负手而立,颀长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凉薄。
“似乎是在接沈姑娘的时候暴露了行踪,不过属下已全部绞杀,尸体扔下悬崖了。”
“另外北境来信了。”
竹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双手递交给江行简。
信封展开,江行简垂眸扫了一眼,抬手点燃烛灯,将信烧了。
“让小镇上的暗桩盯紧点,一旦发现李长策的人闯进来,立即绞杀。”
“是。”
——
沈清棠一晚上睡得还挺沉的。
日次一早,她便发现原因。
这小屋的陈设似乎和以前在沈家住的没差别,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那时的记忆,就连帷幔的颜色也是一模一样。
昨夜太困,又逢灯光昏暗,她竟没察觉出来。
吃过早膳之后,阿四唤她过去。
晨光透过纱帘,在床榻边投下细碎的光斑。
江行简倚在雕花床柱上,乌发如瀑垂落肩头,衬得病容愈发苍白。
他修长的手指正轻抚书页,听见脚步声时抬头,眼底瞬间漾开温柔涟漪。
“你来了?”
沈清棠的目光落在床边那张崭新的藤编躺椅上,鹅绒软垫还绣着她最爱的海棠纹样。
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扶手,上面竟连半点毛刺都无,打磨得温润如玉。
“昨日答应我的念书……”
江行简将书卷递来,苍白的指尖在扉页停顿,“可还作数?”
那是她年少时最爱的话本,边角已经摩挲得泛黄,却保存得极好。
翻开内页,她突然怔住,所有她当年吐槽过的段落旁,都添了工整的批注:
‘棠棠说得对,此处确实荒唐。’
‘若我是这书生,定不会让小姐等三年。’
‘画只小龟赔罪可好?’
最后那页夹着朵干枯的海棠,墨迹犹新的批注尚带潮气:
‘今晨见院中海棠开了,想起你说要酿花酒,等病好了,我替你摘最顶上的那枝。’
她猛地合上书,却见他已阖眼靠在枕上,唇角噙着笑,“今日阳光好,适合听棠棠的声音。”
窗外忽然掠过一阵风,吹得他袖中露出一角信笺。
那是今早刚写的医嘱:若咳血加重,莫要让她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