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身躯在锦被下颤动,像风中残烛般挣扎着要起身。
沈清棠慌忙放下茶盏,莹白的指尖扶住他的肩背,为他垫高软枕。
“别急……”
她话音未落,却觉手背一烫。
他竟借着起身的力道,将滚烫的额头贴上她冰凉肌肤,垂落的乌发扫过她腕间,掩去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喝水。”
沈清棠捧起青瓷碗,见他干裂的唇艰难触碰水面,喉结滚动得像是吞咽刀片。
这般虚弱情状,蓦地让她想起那年隆冬。
十六岁的江行简踏雪归来,大氅上结满冰凌。
他在赈灾途中染了风寒,却仍撑着病体为她带回一枝冻在冰晶里的红梅。
后来他高烧三日,她守在榻前哭湿了七八条帕子,情窦初开的心动都融在汤药氤氲的热气里。
“怎么又走神?”
沙哑的嗓音将她惊醒。
江行简不知何时已饮尽药茶,正用指腹摩挲她方才被压出红痕的手背。
那双总是温润如玉的眼,此刻映着窗外的天光,竟让她想起雪地里那枝红梅的艳色。
不知是因盛夏炎阳,还是因那段青涩往事而近乡情怯。
沈清棠低垂着眼睫,瓷白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如同初春的桃花染了晨露。
“听阿四说,我们这是住在山里?”
她轻声转移话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江行简苍白的唇微微扬起,“溪水镇,洛川城最偏远的世外桃源……”
“当年戍边之征,我坠崖后被这里的村民所救。”
“重伤卧床三年,日日与汤药为伴……那时最想的,便是你。”
他声音渐低,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的反应。
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紧了锦被,青筋毕现,忽而苦笑,“可我不是躺在床上,便是坐在轮椅上,如何去见你?待终于相见,你却已……”
嫁作他人妇三字哽在喉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清棠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裙摆。
她从未想过,那三年里他竟过得这般艰难。
缠绵病榻,行动维艰,连最简单的站立都需要重新学起。
如今李长策已死,江行简虽侥幸偷生,却也时日无多。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也该随着将死之人的执念一同消散了吧?
罢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就当是全了他最后一份念想,在他最后的里程里,认真的送他走吧。
“你啊,现在只管好好调养身子,想吃什么、玩什么,我都给你寻来。”
江行简恍惚了一瞬。
日光透过窗纱,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恍若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她也是这样哄着不肯喝药的他。
“棠棠说得是。”
他温雅一笑,眼底却翻涌着晦暗的浪潮,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攥住她的腕子。
“提起这个,我倒是有一桩心愿未了。”
“唯有你能成全。”
沈清棠不假思索道,“但说无妨。”
“嫁我可好?”
空气骤然凝固。
沈清棠猛地抽回手,茶盏“咣当”翻倒,褐色的茶汁在锦被上洇开一片暗痕。
她踉跄着后退,杏眸圆睁,像是受惊的小鹿。
“你……”
声音卡在喉间,她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人。
江行简苍白的面容依旧俊美,可那温柔笑意下,分明藏着某种令她熟悉到悚然的占有欲。
而这眼神瞬间触动了她心底最深的惧怕。
“你……你说什么?”
他要娶她?荒谬!时至今日,他对她还存着那般心思?
且不说他快要没了,她还是个寡妇呢!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裙摆,将那上好的云纹锦缎揉出层层褶皱。
“我想娶你为妻。”
他轻声重复,苍白的手指慢慢收拢,拇指食指相擦,似乎在回味她方才留下的温度。
“就这几日……可好?”
沈清棠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凉的屏风。
“不好,一点也不好。”
她果断拒绝,声音却在发颤,“我不能……嫁你。”
江行简浅色的眸子瞬间黯淡,长睫垂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苍白的手指慢慢攥紧床柱,骨节泛出青白,“果然,我还是吓到棠棠了……”
忽然低笑一声,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玩笑罢了。”
他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单薄的中衣被冷汗浸透,勾勒出嶙峋的肩胛,就在即将跌倒的刹那,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他。
“小心!”
沈清棠话音未落,便被带着药香的重量压了个满怀。
江行简将脸埋在她颈窝,贪婪地呼吸着朝思暮想的芬芳。
“棠棠,对不起……”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我这般得寸进尺,你还愿意扶我。”
“我真不该……如此孟浪,说出那些令人难堪的话。”
“你对我一定很失望吧?”
他微微抬头,病容上写满自责。
指尖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轻轻勾住了她一缕散落的青丝。
沈清棠本能地环住他消瘦的腰身,颈窝处传来他滚烫的呼吸,那温度让她心头一颤。
他竟病得这样重了。
“别这么说。”
她轻叹,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手指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怎会对你失望?”
“只是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何况我又是寡妇,自是配不上你。”
不是,她已经寡过一次了,难道还要二寡?!沈清棠内心崩溃,表面却还是哄着对方的。
江行简在她肩头虚弱地咳嗽,震动的胸腔贴着她的心口。
沈清棠顿时慌了神,连忙扶他回榻上指尖触及他冰凉的肌肤,又是一阵心疼。
“你快躺好!”
“我去给你煎药。”
她将人扶回床上。
转身时,没看见身后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江行简望着她匆忙的背影,苍白的唇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
他的棠棠还是这样心软,连他拙劣的苦肉计都看不破。
窗外忽然落雨,沈清棠端着药碗回来时,发现他正望着雨幕出神。
病容被水光映得愈发苍白,恍若一碰即碎的琉璃。
她心头蓦地一酸,轻轻替他掖好被角,“等你病好了……”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该死啊,人家活不了这么久,做不到就不要给希望。
她暗自责备了一声,又耐心的给他喂药。
屋内沉香袅袅,方才的尴尬被沉默冲淡。
“棠棠,我想听你念书,可以吗?”
江行简的声音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沈清棠放下药碗,目光扫过书案上整齐的兵法典籍,又落回他苍白的脸上。
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向书案。
找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当她掀开脚边的乌木箱时,指尖突然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