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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上官屯大队部门前的晒谷场上已经人头攒动。

男女老少或蹲或坐,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场地,连四周的草垛上都爬满了半大孩子。

晒谷场中央临时搭起的木台上,陈和平攥着一份皱巴巴的文件,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全体社员注意了!”

陈和平的吼声在场上炸响,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只有几个吃奶的娃娃在母亲怀里不安地扭动。

“……美帝国主义,军事介入黎巴嫩和约旦……”

陈和平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用力拍了拍文件上鲜红的公章,“同时加紧扶持台湾老蒋集团!”

人群里顿时炸开锅。

陈老汉“腾”地站起来,烟袋锅子磕在石碾上迸出火星:“狗日的美帝!”

“要打仗了吗?”

“不知道,听陈队长说完……”

“静一静!”陈和平使劲敲着桌子,“在美帝的支持和挑唆之下……”他忽然卡壳了,低头瞄了眼文件,“败退台湾的老蒋集团更是不断挑衅!”

台下,几个老婆子开始数着念珠,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

“一边叫嚣反攻大陆!”陈和平的声音越来越重,“一边派飞机向云南、贵州……”他忽然转向会计,“后面是哪儿?”

“西藏、四川、青海!”会计扯着嗓子提醒。

“……青海等多地空投特务,散发反动传单!”陈和平抹了把汗,文件被他攥得哗啦作响。

晒谷场东头突然传来惊叫。原来几个半大小子把晒干的牛粪饼往人堆里扔。赵婶儿抄起扫帚就要打,被王寡妇一把拦住。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之下……”陈和平的声音突然拔高,“根据上级’全民皆兵’的指示精神!”

后面的丁大山立刻挺直腰板,他身旁的基干民兵齐刷刷站成两排,绑腿上的泥巴还没干透。

“以人民公社为单位,逐步实行全民武装!”陈和平的拳头砸在木台上,震起一阵灰尘,“咱们上官屯生产队啊,也正式成立民兵连!”

台下爆发出一阵掌声。老猎户们把烟袋锅子磕得叮当响,几个大姑娘羞红着脸小声议论。

有人喊了句“毛主席万岁”,立刻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要求!”陈和平等大伙儿喊完,继续说道,“除了地、富、反、坏、右和残疾人员外……年满16岁至50岁的、能拿武器的男女公民……都要加入民兵组织,进行军事训练!”

林川坐在人群中间,粗糙的木板凳硌得他大腿发麻。初秋的阳光裹挟着尘土和汗味扑面而来,却丝毫不能减弱他胸中翻涌的热流。

“打倒美帝国主义!”

身旁的刘三炮突然振臂高呼,老猎户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这声呐喊像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晒谷场。老人们缺了牙的嘴含糊不清地跟着喊,妇女们怀里的婴儿被惊醒,哇哇大哭着加入这场喧嚣。

林川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望着台上陈和平挥舞的文件,那上面鲜红的公章在阳光下像一团燃烧的火。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历史书上的铅字正化作眼前鲜活的场景:褪色的黑白照片里模糊的人群,此刻正带着体温和汗臭包围着他;教科书上干瘪的“全民皆兵”四个字,正在演变成震耳欲聋的声浪。

“同志们!”陈和平的声音突然哽咽,“想想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

这句话像把钝刀,猛地扎进林川的心脏。

他眼前闪过上辈子在纪念馆看过的冻僵的“冰雕连”照片,那些永远凝固在冲锋姿态的年轻面孔。而现在,他正和这些面孔的父兄坐在一起,闻着他们身上旱烟的辛辣,听着他们粗重的呼吸。

晒谷场边缘,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正在泥地上画飞机大炮。

他们用木棍当枪,把草垛当碉堡,稚嫩的喊杀声混在成人的口号里。

林川的视线模糊了。

这些满脸雀斑的孩子里,也许就藏着未来的战斗英雄,或是建设功臣。

而他,一个穿越时空的旁观者,正有幸见证他们最朴素的爱国情怀如何破土发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他挺直起腰板,热泪盈眶。

在震天的口号声中,他感到自己的脉搏,正与这个苦难而伟大的时代同频共振。

……

“……同意的请举手!”

陈和平的声音刚落,晒谷场上便如林般竖起无数手臂。

粗糙的手掌、布满老茧的指节、沾着泥巴的手腕,在午后的阳光下织成一片晃动的阴影。

林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脑壳里乱撞。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晒谷场上蒸腾的热浪让眼前的景象微微扭曲。

刘三炮的胳膊举得最高,他残缺的右手像面残缺的战旗;丁大山把两只手都举过了头顶,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像缠绕的老树根;周来顺甚至把周秀兰举过了头顶……

林川困惑地环视着众人。

刚才他走神了,没听到陈和平在喊什么。

可无数道目光灼得他脸颊发烫。

前排的老民兵们眼神炽热,那些被战火淬炼过的瞳孔里,倒映着他不知所措的脸;妇女主任怀里的奶娃娃冲他挥舞着沾满口水的小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叔、叔”;后排的红领巾们挤作一团,有个瘦小的男孩为了看得更清楚,正踩着同伴的肩膀往石碾子上爬。

“全票通过!”陈和平的破锣嗓子炸响在耳边,“请林川同志上来讲话!”

台下瞬间掌声雷动,晒谷场上掀起一阵声浪。

林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林川同志!别愣着啊!”陈和平的破锣嗓子又响了起来,“是不是掌声不够热烈啊?大家呱唧呱唧!请民兵连长林川同志上台讲话!”

晒谷场上的掌声顿时又拔高了一个八度。

陈老汉把烟袋锅子往腰上一别,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拍得震天响;丁大山干脆跳上了石碾子,一边鼓掌一边跺脚;身旁的刘三炮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推向前头。

“林连长!”不知道谁开了头。

林川这才如梦初醒。他站起身时,长凳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阳光突然变得格外刺眼,他眯起眼睛,看到晒谷场上整整齐齐的粮垛。

一步,两步……

他的布鞋踩在晒得发烫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掌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几百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连风都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