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宴席让那宋粲酣醉不醒,却是人醉了嘴不停。口中念念有词,细听则不可辩也。
桌上残烛微光,忽忽闪闪映照了墙上的那幅元符二年宋粲手抄长乐老人的诗。
宋正平坐在他那絮絮叨叨的儿子榻前,
手中却拿着一份邸报,望了那诗神色愣愣。
说着宋正平并非朝官,却如何看得这邸报?
倒是今日面圣请脉之时,黄门公暗递与他。
邸报上虽有不利宋粲之参奏,然,宋正平却不为此担忧。所忧者却是这官家的处事方式。
若平息此事,大可与大庭广众为明旨为之。如此,上可示天威,下可镇官风。
上奏可以,弹劾亦可以。你说什么都行,没人不让你说话。但是你得负责任,参奏也好,弹劾也好,拿实据来!谁主张谁举证啊!这是理所应当的。
你这可好,任嘛没有,红口白牙的就弹劾了一个官员贪污?若不准,便是皇帝的偏私,听信奸佞所言。
这个做法多少的有点耍流氓了。
对于这路人,要证据就成了。有证据了查,没证据当朝驳回便可。
现如今,却还得借那黄门公之手暗告之?
这样的处理方式饶是让那宋正平心下担忧。
所虑者非是自家儿子宋粲被人参奏。正如那《易经》蒙卦所言“山下有泉,而泉出有处,则分清浊”。
然,为帝者,便是这“泉出”之所在。
做领导的都分不清是非,指望下属去明辨?结果且只有一个,那就看谁流氓吧。
而此时朝局却非那丙乙先生棋局所示,正平观之,则为蒙蒙如险山于前也。
思量罢了,便望那酒醉酣睡的儿子,心下却想了那与丙乙的棋局。
那日丙乙说那程鹤祖上“算得双瞳……算得真龙踔一目……”之言,此时便堪堪的撞入心怀。
此心刚起,却吓的自己猛然警醒,赶紧拿了桌上的茶水猛灌了一口,压了心绪,喘喘了不敢再去想来。
为何这宋正平如此害怕?
此间倒是有一个因缘。
话说那唐后主李煜诗词双绝,目生双瞳。据《新五代史·南唐世家》所载:“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高谈不恤政事”。
宋灭南唐,时太祖封了他一个“违令侯”囚于汴京。
彼时,令太史局局正程云算此人之命数,以防旧朝重复。
这程云便是程鹤的曾祖。
时,程云推之,得一卦,卦曰:乃不庭之臣。年有四二,手足相就而薨,横死,其数未尽也。
于是乎,自那“烛影斧声”之后不久,这唐后主便在“苑东门库”领了牵机死于非命。
时年正逢七夕,便是那唐后主李煜的四十二岁生日。
这后一句麽,便是“真龙踔一目”。
此话由来,便是那元丰二年,程远世袭太史局局正之位。
因精通星象便被派了差与那龟厌的师父华阳先生一同勘舆黄陵地脉。
按这天星对应地脉推算,卦象所示 “龙踔一目”为之相。此乃程之山元丰之言,因不中,而被时人作为笑柄谈资。
而此言却着实有碍观瞻,然,毕竟是与皇室有涉,于是乎便被高后压了下来不提。
之山先生之局正之职亦被降为郎中,罚俸一年。
后来哲宗亲政,这“龙踔一目”也未得一个应验。此时便被皇室乃至百官淡忘也。
元符三年,宋哲宗崩。
那程远元丰之言便是一个麻烦。
怎的一个麻烦?
只因哲宗帝无后,只得与他兄弟之间立帝。
若按长幼之序应为申王赵佖即位。
而而申王确实是个左眼有疾。倒是坐实了这“踔一目”之言。
却是巧合鄢?
彼时,向太后欲立端王赵佶为帝。
时有臣老颇有微言,更有独相章惇言:“按礼法而言,同母胞弟简王当立。既然都是庶子,按长幼应立申王。”
然,后回“申王眼疾,不可为帝。”
臣老便以程之山元丰之语而谏,然却在那“龙踔一目”之前加了一个“真”字。
太后自是不允,以:“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当立”便扶正官家即位。
自此,“真龙之说”便成禁忌而不可再言也。
而这“双瞳之算”与这“龙踔一目”之间的渊源却是另一个故事。
这坊间便有了唐后主李煜虽横死却气数未尽,以双瞳换一目之说。
怎奈何: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且不管这“违令侯”的一江春水往哪流,这宋正平此时却不仅是闻得小楼东风,现下而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也。倒不是而现下,自家这“小楼”所能经担的起的 “东风”。这几多愁,倒是不能随了那一江的春水流去。
这满楼的风信,皆为为那蔡字恩宠而来。
只因这世间便无那不透风的墙。
但凡做了,便有些许的蛛丝马迹可循。
而这蔡京再获权柄却是这新新旧旧的几党都不愿乐见其成的。
这就让这久违朝堂的宋正平犯难了。
本就是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事。且已经“高却垣墙钥却门,监丞从此罢垂纶”了,大可不必去趟这滩浑水,也没必要趟这滩浑水。
且于家中作了“池中鱼鳖”的主人,享受人伦,静观花开花落,风云变幻即可。怎的又独自坐在这犯愁?
不犯愁是假的,倒是自家的儿子遭人暗算了卷入这局中,倒是迫使这当老家儿的去擦屁股。
此乃双杀也!
且不说这宋正平为那入不入局而烦恼。
说那皇城司的冰井司内。
这皇城司脱于旧时武德司,建衙开封府左承天门内。
宋承后周,太祖幕府旧僚王仁赡“授武德使”以“上尝遣武德卒潜察远方事”为务。
时人称“太祖采听明远,每边阃之事,纤悉必知”便是多赖武德司刺探之功。
太平兴国六年,改武德司为皇城司。下设探事司,后设冰井务。
依祖宗法,这皇城司不隶台察,不受三衙辖制。
这皇权特许,权力够大了吧?可以了吧?
不介!得了权势便想要更大的,爱拼才会赢嘛。倒是和那“谁也不嫌自己的钱多”是一个道理,人心如天渊啊。
而后,这皇城司职权逐渐扩张,由专司军情逐渐涵了监察盖官情民事。
你这啥都要的嘴脸,是很容易引起非议的。于是乎,这麻烦就来了。
天禧元年,右正言鲁宗道曾有说“皇城司每遣人伺察公事,民间细务一例以闻,颇亦非便”。
参奏弹劾有时候是没用的,但是,得了权势的都会不落俗套的自我毁灭。
庆历六年闰正月,降勾当皇城司杨景宗等六人,坐不觉察崇政殿亲从官夜寇宫阐也。
时,亲从官四人夜入禁中,焚宫帘,斫宫人伤臂。三人为宿卫兵所杀,一人匿宫城北楼,经月方得,即支分之,不知所以始谋者。
也就是说,当时捉拿这货整整一个月才给抓到。这个效率也是可以的了。但是更诡异的是,人一抓到就给剁吧剁吧肢解了,也没来得及问出始作俑者是谁。不过也是,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史书寥寥数语倒是让人满头雾水。
究竟是没来得及问还是有其他原因不敢问?感觉这里面的水有点深,不太好说。
反正是:“景宗等皆领皇城司,故被责焉”潦草处之。
而后,哲宗朝“瑶华秘狱,诏诣掖庭录问”之后,这皇城司便是每况日下,且是不复当年权柄。
倒是此消彼长,便宜了冰井司的那帮中官,且让“冰井务”得了风水。随后便由“务”改“司”,渐成得新宠。
饶是一个设衙禁中,立了诏狱,且与那皇城司呈雁形并列之势。其势较之皇城司探事司,那叫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宗朝有逻卒四十,民间俗呼“察子”。至哲宗朝又扩编制,所隶员额竟是一个“不可考”。也就是究竟多少人,皇帝也不清楚。
所查之事均已“风闻言报”上呈。
其涉:朝臣言论,家丁用度,胭脂水粉,无所不祥。并有稽查之权,设司于承天门内,以便稽查之事。
盖因这冰井司全是由中官内侍所任,官家用着也是放心了些吧。
冰井司内,周督职躬身,双将手中的风闻言报放在桌上,后退两步垂手站了。
黄门公倒是看也不看得一眼,且咂了口茶,随口道:
“欺负咱家不识字?”
声音倒是不大,却唬得周督职赶紧躬身道:
“吆,主司这是掌奴婢的嘴了。”
说罢,便躬身上前拿过闻报,侧了身,念于黄门公听。
那闻报上说些什么?
便是那宋粲入京之后朝官们的言论舆情。
左右便是拿不住那宋粲的大错,其言论却有罗织之嫌。
其言者,多是原旧党的底子,盖因这汝州之失多少的有些个怨气在里面。
新党,则多为提举之言。且有,宋粲此次督窑有功而不得封赏之语。明为不平,实则倒是一个另有所图也。反正就是对着干呗。
那黄门公闭目听之,听罢便问道:
“你从汝州拿的那个……”说罢便是个挠头想来,道:
“叫个什么来着?”
周督职见了黄门公挠头,便躬身回了:
“王安平……”
虽是那黄门公得了提醒,却也记不得许多,遂道:
“哦,王……现下如何?”
周督职见上问,躬身回禀:
“俱已经招的差不多了。这汝州地方毁夺御贡之事俱以做实,人供俱在……”说罢,便望了黄门公媚笑了道声 :
“主司?”
等了示下。
见黄门公依旧是一个闭了眼养神,脸上并无悲喜,思忖片刻道:
“如何看来?”
周督职听了上宪问下,便躬身便要开口,随即便又闭了口。这一张一闭的一晃间却是心机百出。
原本这上问必答,此乃职责所在。但这黄门公身为后庭主司,虽面善,却也是心思缜密之人。对答稍有差池,即便不在现下论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拿了这事收拾你一下。这日后便是陷于惶恐之中。
周督职本是童贯得一脉。然,童贯与那宋家交好也是世人皆知之事。而这黄门公虽与那童贯同为李宪门人,如今却和那童贯雁行。他俩之间是何瓜葛,便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督职所能猜度。
心下想罢,便躬身媚笑了道:
“此番却不是为了瓷贡,也非对那督窑之人。”
说罢,便低了头躬身,等着挨骂。
果不其然,那黄门公听罢猛地睁开眼道:
“胡言乱语!那便是为了什么?闹着玩麽?毁夺御贡视同谋反也!”
确实,这周督职这话说的谁听了都生气。
劫贡?诛三族的大罪?什么都不为?犯罪动机是什么?犯罪心理是什么?哦,就是好玩?闲的找刺激?没事逗闷子?
周督职脸上受着如此责问,脸上却是一个不改色。等那黄门公骂够了,便轻声道:
“昨日听察子说,三司的李副使拜访薛尚书府,戊时入,亥时出。”
黄门公听了一愣,便又望了那周督职疑惑。
心道:这说的好好的,怎的又说那察子的事?这两风马牛不相及的,抡杆子都打不到!不是,孙子!你到底想聊什么?
然刚抬眼却遇上那周督职的一副“其中必有奥义”的眼光过来。
又听得那周督职悄声说了“蜀、洛”两字出来。黄门工听罢一愣,遂又惊得的一个浑身一震,遂又稳了身型,低头掸衣,平静的问:
“哦?祥禀之。”
黄门公为何如此?
且不说这两人一个是三司的副使,一个是尚书的首宰。
原本二府三司三权相立,此乃确保皇权不致旁落之举。这两人亦是相互不褡裢的。
倒是这蜀、洛二字,且是有些奥义在里面。
虽说这二人同属元佑,然却也有蜀、洛之分。一个是苏辙的旧人,一个却是师承二程。
倒是这蜀、洛两派交恶积年。纵是不和,倒也顺了管家的意思。然,这两下这个时候搅在一起,又是私下相互拜会,这暗通款曲之嫌,恐怕是避免不了了。然,令人咂舌的是,这“戊时入,亥时出”,饶是蹊跷的很。
那周督职得了上命,上前一步,小声道:
“却是回避了家人密谈,察子们近不得身……”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那黄门工侧目而视。
这想刀人的眼神让那周督职惶恐,遂言:
“只听得些许细语碎言。听有东平郡王之词,且又语焉不详。然……”
周督职的话此时既断,眼光左右看之。
那黄门公见他如此,便招手唤他近前。
周督职见事,躬身上前,贴了那黄门公,附耳道:
“隐约有言……蔡字恩宠。”
黄门公听了一颤,猛的抬头狠狠的盯了那周督职一眼,随即便是一个面沉如水。
心道,这蔡字恩宠见圣且是自家亲手而为,过手者不过而而,却是怎的走漏的风声去?
转念却又想,那宋粲左右不过一个糊涂官司,一个瓷贡倒是能说的清楚的,再不济也便将功抵过,缠磨个不赏不罚而已。
倒是这大内的言语、行止却能传至于外饶是一个不得不防。
这事倒是有些被人按瓷实了打脸意思,且得好生的查问一番也。
想至此便收回那杀人的眼神,平静了道:
“已知,与咱家好生仔细了盯了。”
周督职的了令,赶紧躬身叫了一声:
“是了。”
黄门公却不理他,起身唤了护卫内侍。
周督职见他要走,便躬身道:
“送主司。”
说罢,且躬身引灯照路,将那黄门公送到司衙的门口。
见那黄门公走远,这才直起身来,却是眼神忧虑。
所虑之事倒不是宫内的行止言语怎的会泄露于外。实为那宋家担心也。
心道:群官所虑者非宋粲尔,而是那逐居杭州的蔡京也。此事的关键且在蔡字恩宠见圣。如今,这事已经是明里暗里挑明的事了,接下来便是一个官场之内那不见血光的腥风血雨。
倒是与那宋粲有缘,宋正平又因有恩于立宪,童贯必报之。如此,这处理起来亦是个难为。
饶是望了那黑黢黢的大内宫禁,且是一口长气吐出。
但愿这宋家吉人天相,避过眼下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