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了他们才停下,
林间酒楼不似以往那么安静,从大厅到客房,哪里都住满了人,
本该放桌子的一楼大厅里放上了一张张被褥,众人席地而睡,厅里暖归暖,但人多了总归泛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掌柜告诉他们没房间了,酒酿说可以在大厅凑合一宿,秦意抽出三张银票,掌柜眼睛骤然亮了下,派人收拾出自己的房间请他们入住。
掌柜亲自给他们点灯沏茶,还差人备好了梳洗的热水,这才关门告退,
大门吱呀合上,把楼下的嗡闹挡住了大半,
秦意卷高了里衣袖子,浸湿了帕子递给酒酿,“凑合一晚,我已经让人提前去下一个镇子找酒楼了。”
酒酿嗯了声接过,
她在秦意面前早没什么顾忌了,脱到只剩抱腹,一声不吭地擦身子。
再次从沈渊手上逃离,没有该有的雀跃,有的只是无尽的内疚,
她想到了齐家兄弟,
他们有着被晒到发红的皮肤,鼻梁上长着雀斑,会爬树,眨眼间就能爬到椰子树树顶,大叫着让她躲开,然后挥刀砍下椰子来,
砍下的椰子总是第一个给她喝,从海里钓上的鱼也是,总是一路拎着跑回来,献宝一样送去后厨,
这么么好的齐家兄弟被她害死了,
死得那么草率,
那女人说得没错,她就是祸水,是狐狸精,是祸害人的东西。
“哥哥…”她问,“那晚东明岸…折了多少人…”
那人马上回,“没多少。”
末了又补充,“这不是你需要管的事。”吹灭烛火,声音软了下来,“柳儿,上床吧,早些睡,明天还要赶路。”
她听话地上了床,
黑暗中,秦意从她身后抱了上来,他们身形相差太大,几乎是包住她的,
身后是她贪恋的温暖,于是脖子向后仰了仰,头顶蹭那人下巴上,
“哥哥…”她又唤他,
秦意声音破天荒的强硬起来,冷声道,“说了没折多少人,睡觉。”
“李玄会死吗。”她问,
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秦意默了会儿,
他们心口贴后背,里衣单薄,贴得严丝合缝,
酒酿能感觉的那颗心跳得有多沉重。
良久,那人才开口,
“会。”
“他死了,你会为他伤心吗?”酒酿问,
这不是突发奇想的问题,纵使李玄试图用毒控制东明岸,也不能否认他们曾经是挚友的事实,
李玄此人行为乖张,是天生的纨绔,品行虽差,但交友从不看出身,
曾经的李悠也是这样的,不在乎她下人的身份,拿她当姐妹,只可惜敌不过悠悠众口,说她们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两人这才渐渐离心。
如果李悠死了,她会伤心吗,还是幸灾乐祸…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是自己把自己害死的。”秦意说,“我劝过他,劝他不要卷进党争之中,可他生性鲁莽,固执己见,觉得只要背靠三皇子就能高枕无忧…”
他说了一长串,但没回答酒酿的问题,
酒酿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两人同岁,同在一个学堂念书,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
一室安静,只剩他们的呼吸声。
…
“我没得选。”他开口,声音里有怅然,有无奈,
没得选,
三个字道出了辛酸,
是作为下人的辛酸。
酒酿明白了,明白了,便不再问了,
她曾经羡慕过秦意,同样是下人,他总是衣着光鲜,可以去学堂读书,可以出门交友,过着和主子们差不多的日子,
殊不知锦衣华服下掩盖着多少无奈,
否则宴席间的投壶,他又怎么会故意输那么彻底呢,
以小见大,投壶如此,读书练功更是如此,
纵使再勤勉,再有天赋,也不可抢了主子的风头。
...
朔日一早他们就动身了,
刚出房门,酒酿就被楼下的情景吓了一跳,
一夜过去聚集了更多的人,乌泱泱的一片挤在大厅里,气氛低沉,男女老少混在一起,满面愁容,
下楼的时候听见压低了嗓音的交谈,
有说,“盛京也往这边出兵了,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样了。”
还有说,“西夷会不会趁乱打进来啊,这可怎么办。”
更有人咬牙切齿,“肯定有乱臣贼子在里面挑唆!”
另一个则反驳,“不是乱臣贼子,是个苏妲己转世,就她挑起来的!”
每一句话都把酒酿的心拽的往下一沉,
迈下最后一层台阶,心已全然沉到了谷底,忽而手被攥住,秦意大步将她带离了客栈。
上马,
赶路,
天擦黑前找到客栈住下,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屋外人声不绝,有低声交谈,还有孩童高声的哭闹,哭得撕心裂肺,她闭眼听着,指甲掐进手心,心里五味杂陈,
“不是你的错。”
黑暗中响起秦意的声音,
“柳儿,这些都是他故意要给你看的。”
“我知道。”她说。
是,沈渊是个位高权重,道貌岸然的疯子,居然用天下做威胁,让她心甘情愿地回他身边,
可那人失算了,
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早就被他逼疯了,两个疯子相互折磨,结局可想而知,
不能心软,不能回头。
“哇——”的一声哭泣,
是大厅里的孩童,
有老者一直在咳,怕吵着人,努力压低了声音,传到她耳中,像扣在门上的一声声闷响,
每响一声,她心就跟着拧一下。
刚出要入睡,就听一声哭嚎,
受了惊吓一样跳下床,打开房门向下张望,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躺在地铺上,半睁着眼,半开着嘴,已然没了气息,家人围在他身边,哭天喊地,涕泪横流,
说着什么本该颐养天年,无奈客死他乡。
她鼻尖一酸,秦意搂腰把她带了回去,关上房门,锁好,“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东方既白,晨曦惨淡,他们一路向东,面向朝阳,
补给是在当天中午对接上的,
有了马车便舒坦多了,
东明岸来了五六人,随车前进,秦意有时会驾马探路,有时会进来陪她,
她越发少言,要么闭眼小憩,要么怔怔望着窗外,只在秦意问她话的时候才开口,
马车被敲响,秦意打开车窗,
就听外面有人汇报,
“秦老板,刚接到消息,沈渊死了,宗室有人想来谈判,愿意高价买我们的铁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