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走远,廊柱后传来压低的讥笑:“五十万两白银说丢就丢,竟只是官降三级?”
“当年他高中探花游街,多少小娘子掷果盈车……”
“十九岁入翰林,二十岁擢户部员外郎,这般青云路——”
话未说完被同僚肘击,这才瞥见太常寺少卿顾晦明,阴沉着一张脸,立在身后。
“太常寺不是市井茶馆,再让本官听见半句妄议……”
见上司不喜,众人立马各归各位,忙碌起来。
沈如风踏进署廨时,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十二张柏木长案,分两列一字排开。
有杂役领着他,引到东面第二张长案。
刚坐下,就有库吏捧着卷宗堆到长案,竹简撞出闷响:“沈大人,请先看看这些卷宗,熟悉熟悉事务。”
翻开卷宗时,沈如风指尖微微发颤。
官袍的领口有些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露出几处暧昧的红痕。
太常寺的一众官员,一早来当值,便听说——沈如风被派太常寺博士的职位。
这位原户部员外郎,可是当年的探花郎,朝堂的新贵。
可惜,舒县赈灾丢了赈灾银,大家都猜沈家要满门抄斩。
可结果让人吃惊,只是官降三级,而且这么快便派到太常寺。
所以,大家都很好奇,因此关注得格外多一些。
就像现在,主簿王淳回头,一眼看见他脖颈的痕迹。
“沈大人这皮肉,倒是比咱太常寺的祭器还金贵。”
满堂窃笑,如冷水泼入油锅。
沈如风的手顿了顿,朱砂墨滴在“祭器名录”的“祭”字上,洇成血痂。
窗缝漏进的风,掀起他后颈碎发,露出新鲜的齿痕——那位置还真是刁钻。
这般好的脸,这病弱胜西子的姿态,引得那些同僚对他嗤之以鼻。
闯了这么大的祸,却一笔带过,也让同僚对他……
“要我说,沈大人就该去教坊司当差。”博士周成瞥见后颈齿痕,嗤笑道:“往琴案前一坐,还有那些舞妓什么事呀?”
这话一出,沈如风咳了起来,苍白指尖揪住襟口。
袖口露出半截,蜿蜒的鞭痕引得人浮想联翩。
呼吸声骤然粗重,十二道目光黏在那抹艳色上,像嗅到血腥的豺狗。
“诸位同僚。”他喘着气,桃花眸泛起水光,“可知晓五十万两白银,能熔多少根锁链?”
尾音未落,忽拾起砚台砸向周成面门。
血珠溅上《大熙乐律考》。
“恰够将诸位的舌头,串成祭天时的磬天链。”
门忽地被推开,顾晦明的乌皮靴踏破死寂。
他扫过满室狼藉,目光停在周成额头上。
“怎么回事?”顾晦明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威压。
周成捂着额头,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染红了袖口。
他踉跄上前,声泪俱下:“顾大人,沈大人无故伤人,属下不过是好心提醒他注意仪容,他便……”
顾晦明眉头微皱,目光转向沈如风。
沈如风倚在案边,面色苍白如纸,唇角却噙着一抹冷笑。
手中还捏着半截朱砂笔,指尖染着胭脂色,衬得那抹冷笑愈发诡异。
“沈大人,”顾晦明语气平静,“你有何话说?”
沈如风轻咳一声,声音虚弱带着几分讥诮:“顾大人,周大人方才说,下官该去教坊司当差。下官不过是提醒他,太常寺不是教坊司,同僚间玩笑也该有些分寸。”
顾晦明闻言,目光一冷,转身看向周成:“周大人,可说过这话?”
周成脸色一白,支支吾吾道:“属下不过是开个玩笑……”
“玩笑?”顾晦明打断他,声音陡然严厉,“太常寺是朝廷重地,岂容你如此放肆!即日起,你便去库房整理历年祭祀簿录,未经允许不准回来!”
周成脸色骤变,慌忙跪下:“顾大人,属下知错了,求您……”
“滚!”顾晦明一声冷喝,吓得周成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署廨内一片死寂,众人低头不敢言语。
顾晦明扫视一圈,冷冷道:“今日的事,若有谁敢传出去,休怪本官不客气!”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称是。
顾晦明转身看向沈如风,语气缓和了几分:“沈大人,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歇着,莫要勉强。”
沈如风微微一笑,躬身行礼:“多谢顾大人体恤,下官无碍。”
顾晦明点头,转身离去。
待背影消失,沈如风唇角笑意渐深,只是桃花眸中却是一片晦暗。
……
酉时三刻,沈家正厅里飘着松油灯的焦味。
沈如风刚下职,撩开门帘时,便听见余氏的声音。
“月琴去哪了?”
沈如风的心一紧,月琴被厉王带走了,如今生死未卜。
他该找个什么理由,去搪塞母亲。
正绞尽脑汁想由头时,却听见大哥的声音:“母亲,她、她回娘家探亲了……”
沈如风微微一怔,目光落在沈安国身上。
他低垂着头,声音有些发虚,仿佛在刻意掩饰什么。
沈如风眯了眯眼,莫非大哥知道了些什么?
余氏冷哼一声,枯瘦的手拍在桌上:“这丫头这么大肚子,还不消停。要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沈安国眼神躲闪,声音更低:“她、她说弟弟贵儿病了,放心不下,非要回去看看……”
贵儿,如今放在沈如风姨母那养着,对外说得是朴月琴的弟弟。
就连沈安国也不知,其实贵儿是朴月琴与沈如风的私生子。
沈如风几乎已经确定,大哥定是知道些什么,否则绝不会帮他掩饰月琴的行踪。
以他宠爱月琴的性子,忽然不见爱妾,不该如此表现。
余氏听了这话,脸色稍缓:“嗯,月琴这孩子重情义,是该回去看看。”
毕竟贵儿,可是她宝贝大孙子,确实得回去看看。
如今,苏时瑾与风儿已和离,她得去个信,让妹妹将贵儿送来。
这孙子,还是得养在身边,才能安心。
想到这,余氏对小儿子笑道:“风儿,待用完膳,你给你姨母去个信,让贵儿病好后,随月琴一道回来。”
沈如风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