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瑶以为自己死定了。
面前的女人下一刻就会把碎陶片攮进自己的身体。
再绞着血肉拔出去。
结果下一刻阿莲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低得像一片雪花降在林念瑶脚边。
“我在街口听见了。”
“你死了会让林帅为难。”
“可惜了……”
阿莲说罢,用陶片在血泊里的北羌死人的脖子上又补了一刀。
补完刀后,她将陶片撇下。
阿莲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向街尽头。
林念瑶死里逃生。
她连蹬两脚,才打着滑从地上爬起来。
爬起来后,她低头一看。
她染满了黄尘,和渐渐离她远去的,她最看不上的青州女人没什么不一样。
她不愿意看见这样的自己。
她是京城的名门贵女,堂堂广平侯夫人。
怎么能和随便一个女人一样?
林念瑶不停地拍打身上的尘土,她要把锦衣上的黄泥拍掉。
她身后,院门腾地一下开了。
面黄肌瘦的老婆子打开门后推了她一把。
“你有病?”
“阿莲刚刚救了你,你不知道逃命去?”
“傻站在这拍什么裙子?”
林念瑶一愣。
愣过之后,她心里像有一堵透明的琉璃墙被撞碎。
碎渣子撒了一地。
“她救我?”
“她是林泽的外室,为了帮林泽不敢让我死而已。”
老婆婆神情木然地抬起手,“啪”的一巴掌打下去。
林念瑶疼得发麻,赶紧捂住了脸。
老婆婆道:“少在这发癫。”
“人家阿莲有心上人,是个很好的小伙。”
“要不是冬天北羌打过来,他们早成亲了。”
林念瑶半张脸火辣辣地疼。
她发怔,喃呢着说: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的。”
“林泽帮她抬水,腰间还挂了那个女人做的兔子香囊。”
老婆婆一噘嘴,啐了她一口。
浑浊的白沫吓得林念瑶连退两步。
她撞上北羌人的尸体,又绊倒在了血泊中。
这下,林念瑶一身血污,再也洗不干净了。
老婆婆本要把门合上。
她懒得跟林念瑶掰扯。
但门快关上时,老婆婆又气不过,回身再啐了一口。
“我呸!”
“一个陶罐装满,少说有十一二斤。”
“只要是个人,谁见了不帮忙?”
“还有你说的什么兔子香囊?那是你们京城人的玩意。”
“在青州,谁会做?”
老婆婆轰的一声把门关上。
对着薄而破的院门,老婆婆顶着风多骂了一句:
“小泼妇,日子你不想过了,早点自请下堂。”
“林帅那样的好人,大丈夫。”
“你不要他,天上的神仙自然会派更好的仙女下凡来照顾他。”
林念瑶听着老婆婆的话,听得心口一涨一涨地发涩。
她的头不住地发昏。
林泽好么?
她难道不好么?
她怎么会配不是林泽呢?
……
雁归山上。
崔泽隐隐记得有处可助他身的山坳。
他驱着飞星,向记忆中的山坳奔去。
那山坳极窄,只能过一匹马。
穿过之后又是浩荡天地。
他将逃出升天。
崔泽奋力厮杀,好不容易才杀到他记忆中的地方。
谁知短短九年,雁归山上竟上演了一出沧海桑田。
原本窄小的山坳崩成了断崖。
前面,作了绝路。
北羌嗜血的铁骑紧紧追在崔泽身后。
猖狂的狞笑接连出现在追来的北羌人脸上。
他们放慢了马速,散成一个圈,与绝壁断崖一同圈死崔泽。
有一个北羌铁骑拿起弯刀,在大约崔泽头顶的高度比划了一个圈。
他似乎在说:
看,从那剥了这个昭人的头皮。
围成圈的北羌人身后,凶悍的北羌铁骑越聚越多。
他们黑压压的一片,密得像倾巢而出的马蜂,铺满了整个山梁。
崔泽身边,这下只剩下死路了。
崔泽提着剑,翻身下了马。
他恨自己的目光不是锋刃,杀不尽面前的北羌人。
崔泽拍了拍飞星的背。
飞星的耳朵一如既往地绕着他转。
它想用脑袋蹭他的掌心。
崔泽牵着缰绳,拉低飞星的脑袋。
他扯下帅印,塞进了马鞍侧面的兜袋。
崔泽道:“飞星,待会我替你杀出条路。”
“你回城去,将帅印带给司马。”
“司马一见印,便知我死了。”
“届时无论北羌人用我威胁青州什么,司马都不会为我一个死人应允。”
“我不能害青州。”
说罢,崔泽照旧拍了拍飞星的头。
这次他来不及用掌心去揉飞星的耳朵。
北羌铁骑已弯刀一举,朝他冲杀了过来。
崔泽剑如光点成链。
他趁着北羌人在马上侧身弯下腰,用弯刀绞杀他时。
他一剑封喉。
崔泽招招毙敌,连成链的没簇光点后跟着一朵嫣红的血花。
他真为飞星杀出一条血路。
飞星却不肯走。
它抬起马蹄,猛踹敌人,拱卫在崔泽身旁。
崔逐回首一剑,再杀一人后,猛地一拍飞星的马屁股。
“回去!”
“你是军马,得听军令。”
……
飞星穿出北羌铁骑潮时,崔泽已彻底被北羌的弯刀淹没。
他连根发梢都没能在刀锋交叠的缝隙中透出来。
北羌铁骑眼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崔泽一个人。
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击杀他。
竟无北羌骑兵刻意为难飞星。
飞星穿出后,崔泽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都已断绝。
他透过架在头顶的弯刀相拼的缝隙,再望了一眼会照耀到昭国的天。
而后他被蜂拥而来的北羌铁骑撞着,摧折着,推下了断崖去。
崔泽像块破石头,被风扯着往下坠。
就快咕咚一声,砸进山崖底。
他忽然想,万一他像军中流传的神怪故事。
坠崖不死,反获厚福呢?
……
范涛在雁北门外一处拆平的房子的夯土堆上,坐着熬着。
直到军中忽有人来报:
“司马,回来了。”
范涛大惊后大喜。
“林帅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不料那军士离近了,范涛一看。
对方脸上哪有半点笑。
只有边城风沙刮过,夜幕下收敛过战友遗骸的怆然。
“是林帅的马回来了。”
“那马带回来了林帅的帅印。”
“林帅八成……”
范涛像座雕像一样,几乎坐化在夯土堆上。
他半日过去,都没有动静。
前来报信的军士抹掉眼角的泪,将崔泽的帅印交到范涛的手中。
范涛将印塞进衣襟,又没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着声,对着无人的空旷说:
“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