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在想什么?”见永乐发呆,王贵妃嗔笑着问。 “天卿一个女人家都懂的事,外面那些大臣们再不明白,就是装糊涂了。方才说了,西北边疆近年内虽无外患之忧,然朕两次亲征漠北,力图息兵止戈,稳定草原,却也不能 尽如人意,将来危及大明江山的还会是鞑靼、瓦剌,朕若奠都北京,防御自然大不一样,再说,那里还是朕的龙兴之地呢。”
他缓了缓,又亲昵地说,“到那时,朕决不能再让爱妃冷着,冬天来时,烧起地龙, 每一座宫里都会春意融融。”
什么是地龙呢?永乐正要解释,就听宫门外黄俨急促的喊:“皇上,皇上——,奴才有要事禀告。”
“进来说罢。” 黄俨跌跌撞撞进来道:“大晚间的真不该打搅皇上,可遇着大事了,大司马、兵部堂官金忠、金大人辞世了!” 一声惊雷一样,永乐怔怔地愣在那里。 耳边响起一个月前的《乞骸归里疏》里,金忠恳切的词语:“臣已病入膏肓,旦夕或可归西,伏请圣上垂怜,早赐骸骨,生还乡里……” 语虽哀切,他却理解成因太子之事,金忠心存踌躇,所以没能打动他,只把折子扔在一旁,留中不发。 一声噩耗,千般震颤,过去的往事戏剧般一幕幕浮现。 那时的金忠多年轻啊,因戍边来到北平,后就在街头卖卜打卦。几个官员被他言中后,名声大噪,从此,不知多少官员士绅求拜在他卦摊前,算前途运命,卜财运、官运,规避生死劫难,一时传为“神算子”。道衍为燕王揽聚人才,乔装成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找 他打了一卦,结果被金忠一眼识破:“僧非好僧,官非歹官,庙堂辅弼,何来搅扰?”道 衍笑而不答,遂把他引荐到燕王身边。
金忠卜燕王之身“贵不可言”,后来卜朱高炽、朱瞻基皆“天子之相”,并和袁珙的相术相印证。立太子后的十几年来,金忠知道皇帝的心思和不满,费尽心机调和皇帝、皇太子间的不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粥一饭他都提示到位,生怕老实的高炽遭了歹毒高煦的暗算。
为保这个未来的天子,这些年,不知金忠排解了多少来自汉府的干扰,化解了多少危 险。直到皇帝要摊牌、要他审查太子时,他也彻底摊牌,弄得永乐实在无奈。他是燕府老 人,和皇帝关系又近,连汉王都不得不让他三分。所以,十几年来,尽管汉王一派都知他在为皇太子遮枪避箭,却又莫可奈何。
永乐的心中十分矛盾。 自北京归来,金忠一直病着,出于礼节,他不得不着人前去探望。论亲近程度,论登基之功,文臣中,金忠堪与道衍相比,时常出入禁中,君臣之间,事无巨细,无话不说。
但在太子这件事上,他对金忠又不甚满意,就觉着他倚老卖老,居功自傲,按所谓天意固执己见,不按皇帝的想法办,气恼得很。 高煦事发后,他对金忠的倚重又一如从前了。是啊!若无金忠这样坚持,高煦做了太子,既玷污了高炽的仁孝和宽广胸怀,又放过了高煦的杀人放火,天下人岂不笑他这个皇 帝老迈昏庸,贤佞不分?周公恐惧流言与王莽礼贤下士,身在其中,真是一个谜。
只可惜,金忠病魔缠身,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为他谋划布局了。 斯人已去,不走一遭实是帝王薄情寡恩,次日早朝后,遂带着黄俨、马云、张杌、腾定一干人,不排仪仗,只乘了一挂小马辇往金忠府迤逦而来。 金府就在紫禁城西面的宝聚胡同。出西华门不远,向西转过一条街,一个南北向的胡同里。才到街口,就感觉了浓浓的丧葬氛围,一条街的树梢上都拴了白纸,随着树枝,在 凄厉的寒风中摇摆哀鸣。隆冬时节,光秃秃的树上摇荡着扑啦啦的灵纸,更显萧瑟和凄冷。
永乐在胡同口下辇,款款南来。胡同的树下,一棵挨一棵,拴了几十匹马,闻讯赶来祭奠的人不少,永乐心里略感宽慰。
一扇朱漆剥落的大门前,白晃晃的灵幡晃动,一定是金府了。院里的哀乐之声凄婉, 不时传来哭声,早有人报进门去。永乐刚要迈进宅门,金忠的妻子赵氏夫人一身重孝带了 儿子金达迎出来。
“先夫何功何德,敢劳陛下大驾亲临舍下?” 夫人贤明,大致知道丈夫和皇上在太子一事上的曲折,见皇上能来,泪如雨下,打心里感激,不由自主跪下,行大礼致谢。
“朕的大司马驾鹤西去,朕怎能不亲送一程?”说着,用手虚抬一下,示意她平身, 徐徐走进灵堂,见蹇义、夏原吉、杨荣、金幼孜、袁忠彻等众多大臣跪了一片,略点点头, 径至灵前,拈香一躬,立了片刻,便随夫人到后堂坐了。
“这些年也有劳夫人了。”永乐用黄俨递上的丝帕揩了揩泪,感叹道,“金忠辅朕于潜邸, 有佐命之大功,以兵部尚书兼太子詹事,在外为朕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在内悉心辅导太 子,后又兼辅太孙,鞠躬尽瘁,十几年如一日。铮铮故事,朕不会忘,大明也不会忘的!”
说到这儿,他好像记起什么,问道,“皇太子没来看看他的师傅?” “来了,太子殿下一直关注着拙夫的病况,先夫西行时,他和太孙就在跟前啊!”夫人因痛生悲,老泪纵横。永乐忙安慰了几句。 金忠为人严谨,回府或与朋友私下相处,从不言及公事,夫人也不问,连丈夫和皇帝、太子间的微妙关系,也是从旁人那里得知的。 “太子爷当时昏厥过去,众人一面抬到后堂歇息,一面让在府的盛太医诊治,又是掐人中,又是针刺中冲穴,好一阵,太子爷‘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永乐表情复杂,心中酸酸的。既为太子,也为金忠。一个君主,一生若能有这样一些忠臣死心塌地辅佐,夫复何忧!有多少大臣能像金忠对太子一样对自己,应该不少吧,只是,不遇上事,便不好揣测。
“金忠的为人朕自知之。”永乐拉回思绪,“不要说太子、太孙,前堂那一片大臣的祭灵就已经告诉朕了。他一生所为,皆为我大明江山,殚思竭虑,鞠躬尽瘁!感动了朕, 感动了太子,也感动了同僚,大家同来,也是真心送他。”
这时候,蹇义、夏原吉、杨荣等拜祭完毕也来后堂说话,永乐触景生情,有感而发, 有意说给众臣,“令朕念念不忘的就是金忠的品行。每承顾问,知无不言。兵部尚书,何等机枢之职,天下武卫官军征调、简练,军政之要,武官选授,多少机密大事,谁闻由金忠之口所泄?朕引之为知己,他也无愧于朕。”
永乐抬眼见魏国公徐钦、成国公朱勇、定国公徐景昌三个袭爵而又不法的纨绔也来致 祭,想是他们的老辈家人念及和金忠的情谊,督促而来,遂抬高声音,“朕念金忠一生, 虽位极人臣,却未有一丝骄横之态。处僚佐,温良恭俭,陌生人见了,若不是服饰,知他 是当朝的二品大员吗?不知的;品秩低的官员更有体验,其谦逊之状令朕永远不能忘怀。 不似一些功臣之后,宝马香车,招摇过市,红桃碧柳,左环右抱,扬起万丈尘埃,犹嫌咸阳桥清晰可见呢!”
徐钦等三人远远地低下了头。 “拙夫若地下有知,听了皇上的话,早该老泪横流了。”夫人戚戚道。 来祭奠的人,她几乎都不认识,经人介绍,才和想象中的人物对上号,也没去细虑皇上话的深意,总之都是皇上在众人前赞颂夫君。 永乐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朝廷颁赐给二品大员的房子,虽然高大宽敞,但这套宅子因年久失修,已是破旧不堪。想起当年于万难之时得了金忠“铸印乘轩”之卦才举大事, 心下又不禁一阵酸楚。对夏原吉道:“丧仪之后,由户部拨些宝钞,由工部将房子修葺一下。”
又对夫人道,“临终之前,金尚书有什么话给朕吗?” “他说该说的都和陛下说了,弥留之际,只一再含含糊糊说什么黄、黄淮、还有杨……也不知是谁?” “杨溥,”儿子金达在一旁道。 “对,说黄淮、杨溥都是陛下的忠臣,或一时糊涂辅导太子偶有缺失……” 两个人还在狱中,从惩戒太子的角度,永乐也不想马上放了。良久,换了话题问:“家计不难吧?”
夫人用衣袖揩泪道:“先夫的俸禄加皇上的赏赐,还算过得去。” 永乐回头看了一下马云,马云忙将赙仪交到夫人手上,谦恭道:“皇上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