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图心中疾苦,但没有办法,只能叹一句:“百姓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
“大人,不是他们的限度深,而是王充的做法,有失偏颇...”
随行的朱棣同样沉闷,可能是经历不同,与郭图所看到的东西不同。
他不着痕迹,望了眼远处掏着陶罐的匈奴百姓道:“底层的耐力很强,哪怕是啃些草根树皮...”
“甚至只要有口绿汤,他们也能勉强得活,乃至苦中作乐的活...”
“但有些事,不患寡而患不均,王剥皮以奴制汉,这样下去怨气滋生,早晚会出问题...”
如果说,郭总管只看到了百姓的苦,而朱棣这名久居北地的能吏,却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河套八百万民众,其中汉人占了七成,乃至八成,比匈奴人多了不知几多倍...
而王充,却直接将这些人,放到最底层体验生活,这如何不让他们心生愤懑...
河套百姓的忍耐力,绝对比大汉境内的民众强,甚至比并州的山民,更加有耐性。
自己等人穿着狼皮大袄,都被冻得脸蛋发青,手脚冰冷...
而这些底层百姓,只是裹着一层羊皮,甚至粗布麻衣...
却还能活的摇摆,活的有滋有味,甚至有些人还会来一句,吃苦是福,如此可见一斑。
百姓们真正关心的本质,除了食物问题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不平衡...
亦如江石所说,若夏军是匈奴出身,或者州府主事的王剥皮是匈奴贵族...
那他以这种酷烈的手段,压制同为汉人出身的百姓,就算众人有怨言,也只能憋在心里。
但夏军不是匈奴出身,军中主将,也不是匈奴贵族...
甚至连州府内,直接管事的各部大人,也没多少匈奴人...
他们与这些底层百姓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曾经都是大汉子民...
同为大汉子民,掌握州府大权,掌握最上层的权利...
但现在,却将汉人百姓,与匈奴人区别对待,甚至放在最底层体验生活。
这就滋生了怨念,滋生了逆反心理,心中自然不平衡。
亦如当初郭藴初掌奴兵之时,彼时大营中的汉人奴隶,不敢对匈奴人龇牙,甚至不敢对匈奴人说半个不字。
却敢对汉人出身的并州将士们,大呼小叫的不服,甚至敢对他们讥闹嘲讽,这里面的道道可多了。
如今的情况,与当初郭藴面对奴隶大营有很大差别,甚至更加复杂...
但有些事就应了那句:不患寡,而患不均矣...
河套七郡,所有村寨里的百姓,都在喝绿汤,喝那些牛马牲畜都不屑一顾的汤...
虽然都是汤,但有的人喝的少,有的人喝的饱。
有的人拿陶碗喝,有的人只有一个枯黄的竹筒草草了事。
甚至有的人先喝,有的人后喝,有的人喝温的,有的人喝热的。
如此情况,他们平衡吗?他们有怨气吗?他们在想什么?
“呼!”郭图深吸口气,他脑袋晕晕乎乎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不懂自己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可能是感觉这个话题太沉重,气氛太闷堵,江石抹了把脸。
他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四周,而后道:“兄弟您这福相,一看就不是吃苦的主!”
“您若是...实在喝不下...去...”
“俺...俺帮你干了...保管底净....”
江石说着,小心翼翼的往前凑,眼巴巴的瞅着郭图。
亦如他自己之前所说,绿汤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而且天寒地冻,草根什么的也不好挖了,树皮也冻的僵硬如铁。
如今,村寨里的库存,虽说很富裕,但观那些奴奸们,似乎有意节缩...
若前线战争还不结束,往后的日子,会更加难熬,可能连饱腹的绿汤都没了。
但就算如此,他们也得忍着,饿着,埋头熬着,因为方圆千里之地,都是如此,都差不多,
郭图收起杂乱如麻的思绪,他环顾四周在大口喝着绿汤的村民,又扫眼身前的矮脚骷髅。
“咕嘟嘟!”他猛然仰头,将手中苦涩难闻的绿汤灌入口中。
郭图一口闷底,随手将竹筒扔掉,而后目光转冷:“这汤水,你以后就不用再喝了...”
“尔若愿意,帮吾牵马赶车,白面肉食管饱,热汤饭菜管够....”
“砰!”江石当场跪地,磕头捣蒜般叩首不止:“谢...谢...老爷...”
“谢...老爷...赏饭...”
“谢...老爷...活命...”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等的就是一个脱离乡寨的机会,等的就是活命的机会,他等到了。
他不知道身前这个高大有些富贵相的青年是什么人,但观其气势,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关系户。
大人物随口一句话,便能改变他的一生,改变他一家的性命。
他已经看明白了,按照现在的形势走下去,留在村寨内,便身不由己,世世代代,被束缚的死死的。
死或许能改变,但谁又愿意死呢,或许有人愿意吧。
事实上,也确实不出江石头所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见识到了什么叫大人物。
大人没有排场,身边始终只有三五个心腹,和一群青年官吏紧随。
至于身后那三千多名卫兵,只能埋头赶路,远远的吊着,不敢近也不敢远。
他牵着马,踏着风雪,走过一个个村,越过一处处寨。
他们访遍了方圆八百里,大大小小的聚集地。
他吃上了白面馒头,喝上了肉汤,穿上了狼绒暖衣。
他一辈子没有这么幸福,就像小时候,啃窝窝头的感觉。
这一切似乎都在梦中,生怕一觉醒来,便是过眼云烟。
他很幸福,在他想来,天天白面馒头的大人,应该也很幸福。
但大人不幸福,因为随着逐步深入了解,大人的脸上始终是阴着的,一天比一天阴沉。
普通百姓苦日子过惯了,对于河套各地的状况司空见惯,所以没啥感觉了。
但郭图一行,却目光苦涩,心中沉沉,郁气难发...
王充的‘仁政’施行的很好,真的很好,真的很好啊...
州郡有道,府卫有序,村寨有条,井然有序,被各地大小官吏,一丝不苟的贯彻落实了。
这个剥皮总管的主持下,河套各地,尽皆施行军事管理,甚至在先秦的战时体制上,更进一步。
凡河套治所,所有青壮皆服徭役,所有健妇皆分配劳作...
所有物资统一调度,所有粮食统一配给,盐分按人头发放...
这些只是王充所施行的前奏,随着战事僵持,前线损耗日重...
总督府,已经不满足所谓的统一调度,和统一配给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战争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汉军和鲜卑人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所以,无论是匈奴牧民,还是汉人百姓,更是征调牛羊,搜刮余粮,没收火种...
最后,就连百姓家里的锅碗瓢盆也尽投于库,只有在午时喝汤时,才能短暂余热。
在这种自诩仁慈,又酷烈的施行下,百姓只能竭力劳作...
以王大人所谓的分工制,用他们产出的军用物资,换取一顿绿汤饱腹。
河套今年丰收,家家有余粮,府内粮草,更是堆积如山,八百万民众,三年五载也吃不完。
但是战争一起,百姓家里那些还没捂热的粮谷,便被征调一空,只余秸秆枯黄。
战争一起,百姓苦难,咬牙吞血,苦苦煎熬。
战争一起,不是少吃一顿饭,少穿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如今战事打了将近一年,每僵持一日,百姓们的苦日子,便会在重一分。
如此艰苦度日,百姓们有怨言吗,郭图不知道...
因为怨言可能被埋在心里,别人看的出来,但说不出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何其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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