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看吗?”他心虚。
“尚可……多谢阿砚哥哥。”
那人整理了衣袍,带上簿册,便随他往学堂去。
原来他的昀儿从小就如此,看似恣意张扬,却最不忍拂人好意,总是顾及旁人的心情。在障中,他没害得人减损一段头发,却也没改变什么。
昀笙再没闹着要他梳头了。
场景如走马观花般,不断变换。熟了之后,昀儿就不再喊他哥哥了,两人形影不离地玩在一起,家塾中最让先生们头疼的卧龙凤雏。春花,秋月,夏日,冬雪,悄然在指缝中流淌而过。
一回他们到石林溶洞中探险,迷失道路,洞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他辨不清方向,是昀儿拉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出去。后来夜闯阁楼,一同寻到先人的宝物,昀儿笑盈盈地说要一起捣蛋,自在一辈子,话音未落,便合上扇子敲过来。
他下意识举扇子格挡,圆月之下,昀儿明眸皓齿。他的心弦无端被什么拨动一下,竟怔愣住,手上变招也慢了一步——
被扇头敲到眉心。
谢砚之睁开眼,入眼即为寺中陋室灰白的墙。博山炉中,鹅卵大小的奇香已烧尽,只剩余烬。这说明,障已破。
视檐下漏钟,夜未过半。
这便是第一重障吗?
和他入护国寺以来种种试炼相比,未免太轻易了,而且……也太短了。
他原本为了第一重障,留了一夜的时间。
仿佛一个泛着甜味的旧梦,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心有所执,念即成障。
是了。他一直在想着如何斩断情丝,如何让自己不再牵挂。可这些念头本身,难道不正是另一种执吗?
“清溪照影,本自澄明。”他轻声道,“原来如此。”
少年本是无暇质,何须强作锁情囚?
这份从无嫌猜的赤忱情谊,如清溪照影,并无非要强求之执念,他问心无愧,怎会是障?
先祖设下的这道障,原先专要为难他,却只能送他一个美梦。
可是水是何时生浊的?
他不给自己懈怠的机会,从盒中取出第二块奇香,置入炉中点燃。
檀香再次萦绕。依然是草木、虫、动物血肉杂糅的味道。他的眉下却连着蹦跳数下,牵扯着太阳穴,一并发疼起来。本能的恐惧和回避笼罩了他。
一阵恍惚之后,他坠入一个中秋夜。
皎白的明月朗照,映着昀儿被酒意熏上薄红的脸颊。那人支着手肘靠在美人榻上,雪白的扇子松松握在手中。
谢砚之的心跳紧了几下。
他不会忘记,这是他在铄州上过的上一个中秋节。
在此日团聚于铄州的谢家人,大摆宴席。只是谢家和朝廷的嫌隙愈深,席间不复往日族中团聚的其乐融融,话语夹枪带棒,听得人心中发闷。
他的目光掠过席间,找寻几个月未见的昀笙。方才还给长辈们轮番敬了酒的昀儿,转眼的功夫,就不在座位上了。
他四望之时,肩后忽然被无形气流拍了一下,一转头,那人在灯座后的阴影里,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弯起的一双桃花眼中满是狡黠。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昀儿露出这样的神情时,准是要伙同他一起去捣蛋。
“此地刀光剑影,恐被误伤。我听谢府窖藏几坛上等雕梅酒,阿砚哥哥,你一定知道在哪里……”昀儿传音至他耳畔。
如今不比儿时,他已满十六,在大梁已是要分家、缴税的成丁了,很久没再和昀儿一同胡闹了,可不知怎的,还是跟着起身,叫飞林坐到他的位子上,叮嘱若是祖父来找他,就说他不舒服先回屋去了。
他带着昀儿轻车熟路地避开守卫,到酒窖偷出了伯父珍藏多年的好酒,然后来到静谧无人的庭院。
满院月色如积水空明,栀子、茉莉与丹桂香气馥郁,低矮灌木旁烧着丛丛格桑花,一路蔓延到廊下。
花好月圆,人间胜景。
昀儿迫不及待开了酒坛,清醇酒液注入祁连老山玉琢成的夜光杯中,杯体生辉。而他一贯不饮酒,只取蜂蜜水,勉强也算是对酌。
“看不起本小姐?”昀儿皱了皱鼻子。
“你深知我酒量的,一口就晕。”他真诚地凝望住对方的眼。
昀儿一笑,与他碰了杯。
前厅中的觥筹交错像隔了几条溪流,再听不真切,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出了谢家别院的私塾后,他们之间横亘了愈发多的身份与责任,相见的机会少之又少。
或许是心事郁结,昀儿喝得格外多。雕梅酒初似不醉人,也耐不住一坛又一坛的饮法。
不知何时起,对方的话语变得含糊,渐而不可听闻。谢砚之转过头,占据着半张美人榻的那人,已经合上眼。
谢砚之拉过靠背上搭着的薄毯,盖到对方胸腹间。
昀儿喝酒一向不太上脸,脸尚粉白着,眼角先绯红起来。大半年没见,少女似乎长高了一些,眉眼也褪去几分稚气,越发美艳秀致。
他凝望许久,因对方醉卧,目光无需掩饰,其中便多了贪婪。
或许这样的时刻再也不会有了。好花不长开,少年不重来,即便日后相见,也再不会有这样纯粹的温情了。
“昀儿……”他轻声唤道。
对方没有反应。他的目光便落在昀儿的双唇间。那唇被酒液浸过,比平日里更红,很润……似乎也很软。
他俯下身,在那唇上落下一个吻。唇瓣相触,只是蜻蜓点水,却如意料中,带来了无尽的甘甜。梅酒的清甜中混杂心上人微热的吐息,一下子填满了他的肺腑。
扇子坠落于地,发出轻响。
谢砚之浑身僵硬。他抬眼,正撞上昀笙倏地睁大瞪圆的眼。
也撞上那透亮的眼瞳中,来不及收拾的震惊,不可置信,乃至于……连本人都未必能察觉到的厌恶。
他盯着昀儿。
“你……”昀笙咽下了话语,眼眸又半阖上,将下意识的反应收拾了干净,醉深了一般,继续睡去。
他的心像是坠入了冰窖。
昀儿还是那么好,不忍他难堪,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这一桩错事抹去了。
他拾起石板上的扇子,轻轻放于昀儿手边,几乎是逃跑般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