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盘膝,静心禅诀在心头滚了一遍。
他记性极佳,数百字的心诀,住持方丈口述过一遍后,他便能默诵。
混元真气自丹田游走到百骸之间,生出暖意,也护住躯体。
诸事齐备,他将炉中鹅卵大的奇香点燃。
住持方丈的话在耳畔回荡:
“小子既然非要‘壮士断腕’,先祖曾留下三道情障,若能破解,你便算是修得了平常心。焚香入障后,万不可运内力,不然真气逆行,反受其害。我授你静心禅诀,入障前先调息护体,气达指尖,若事逢紧急,还能使出数式指法。”
所谓紧急情况,无非是歹徒趁他入梦,夜袭行凶。然而护国寺中尽是大梁隐世的高僧老祖,武功已臻化境,是大梁最不当擅闯之地,所以也无需担忧。
香气缭绕,顷刻填满了这处偏僻屋舍。
那香味以檀香为底,有草木根茎的清苦味,还有虫的焦香,动物血肉的甜腻腥气·…混作一团,诡异非常,弥绕在鼻尖,使人神思乱晃,几至晕眩。
谢砚之面上没有表情,任那气味沁入肺腑,天旋地转间,心中沉定如平湖。
他在护国寺中修行,已逾一年。大梁本是巨富,自然不会亏待高僧们,殿中金像林立,宏伟非常,珊瑚翡翠迤逦于地,然而老僧们皆过着简朴的清修生活。
他亦随之,没有带家中仆从,洒扫浣洗,全凭自己;隔日下山,还会为山民劈柴采药,成了他们口中最亲切的阿砚小哥。
远离宣平王府的迎来送往,和谢家生意的繁杂琐事,白日随长老们精研武学,夜半住持披星戴月前来指导他的剑法,谢砚之的武学进境飞快。
不久,寺中先人设下的试炼和阵法大抵已被他破解,住持方丈也告诉他,就他如今的年纪和见识而言,武学已到瓶颈,除非有奇遇,再琢磨下去也是收效甚微。
“我还想修得平常心。其中关窍法门,请老祖指点。”
谢砚之的表情认真,语气直白,和请求指点某门功法时并无不同。
住持方丈一时有些失笑。谢家族中崇尚逍遥洒脱,对子弟少加束缚,虽然常有大比,却不责怪成绩不佳者,放任自流。像谢砚之这样事事苛求自己,从不嬉戏玩闹,还愿意跟着半截入土的老头们过枯燥生活的,简直是异类。倒也不愧是老家主看中的继任者。
这样的苛求自身,本与谢家的心法相悖,大师原先并不认同。可他旁观之下,却发现这孩子修练中未曾遇到什么大阻碍,一味苛求,还真是做得无可挑剔,便也“放任”其苛求完美。只是到了如今,谢砚之还苛求起了平常心。
这两者间可是水火不容。
“为何想修平常心?我看你心境平和,无甚不妥。”大师说。
谢砚之心中挣扎了片刻,并不打算在老祖面前隐瞒,直言道:“我未来担负家门,不能害常人的相思病,因为一人而心绪不宁。”
住持方丈兴许觉得他有些太坦诚了,半晌后才开口:“故而你已有了决意。”
“我想壮士断腕,但所思萦怀不散……”他的眉头纠结。
“小子才几岁,正是卿卿我我,柔情蜜意的年纪——”大师说到此处,见小子更忧伤了,止住话头,“不该斩断红尘。即便感到重责在身,重情也无错,一花一世界,一人并不比众生小。”
谢砚之愈加迷茫:“请老祖示下修行之法。”
住持方丈摇了摇头,让随行僧人寻来一只木盒:“罢了。先人留下三道情障,你进入境中经历,想来能得答案。试炼艰难,但记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障中一切皆所执而化,破障之法,在于破执。”
浅金日光洒落。
谢砚之回神时,发觉自己手中正拽着一张锦被,与另一头的力相拮抗着。他一松手,那头的人重又将自己紧紧裹成一只蝉蛹。
门口敲门声响了一阵,声音隔着门扉传来:“公子,去上课了,快迟到了……还是我跟先生说,你病了?”
谢砚之听出来了,门外之人是飞林。这里显然是谢家别院。那么,这团在被中不愿意起床的,显然是……
“这事不好办啊,小姑娘第一天来上课,先生昨个不是特地嘱咐公子您带她来吗?怕人家找不到地方。”飞林苦恼地说。
这时,那小祖宗终于探出了头,拿一双圆圆的眼望向他:
“我起来了,我可以自己穿衣。你能给我梳辫子吗?”
谢砚之没有回答。开什么玩笑,他是谢家一霸的老大,怎么能给人梳辫子?
——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不过,昀笙初来乍到,先生和父亲提早了数日就跟他叮嘱过,要他对这位崔家的小小姐多加照拂,对他们谢家都是件重要的事。
目前他也拗不过小魔王闹他,这小孩说不把头发梳得漂漂亮亮就不出门,还迭声叫他哥哥,他还能如何拒绝?
只能点了点头。
于是昀儿拿出柜中的匣子,将之打开。排列整齐的金箔发饰,个个都是指节大小,在丝绸上闪闪发光。
要取数缕头发,穿过发饰,再梳理。那些发饰雕琢精巧,中有镂空,他没做过这种事,很快就把昀儿的头发弄打结了,缠作一团,千头万绪,怎么也解不开。最后只能剪去与发饰缠起的头发。
他颇感愧疚。
昀儿倒没责怪他,一点不往心里去,此后倒也适应了谢家别院中无人伺候的日子,再不吵着要梳那么难梳的辫子了。
往事一点点清晰。谢砚之心中泛起苦意。
不同人入障中,会见到不同的人与事。他果然见到了六岁时的昀儿,更印证了那些逾越手足之情的念想,是错误的。可他没有想到,自初次相逢,便入障中。
此刻,昀儿将饰物匣子捧在膝头,满面期待地看着他。
谢砚之于床沿坐下,拾起金饰,给人编辫子。他如今手巧了一些,虽然不能与月白相比,总归不至于将孩子柔软的乌发缠成线团,好歹将一半的饰物都安放上去。
昀儿却不太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