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太医院里,枫已经令闲杂人等悉数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太医令以及几个宫女和太监。
原本,这是一间给宫女太监看病的屋子,因为今日的事情紧急,众人也顾不得,便将林婕妤抬到了这间房里。刚才太医令用针,将那胎儿引了下来,屋子里如今还充满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林婉容自打醒了过来,知道孩子没有了之后,便始终沉默不语,原本灵动的双眼如今大而无神的怔怔的望着屋顶,被无声无息流下的泪水泡的又红又肿。
枫对着眼前的林婉容,心里只是生出许多愧疚。虽说在太子府时,自己就给了她名分,可其实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不过是一直以来,都把她当成萦素的替身罢了。
自己累了倦了,无处可去时,便把她那里当成避风港,有什么烦恼事,便去她那里倾诉。每每自己宿在她房里,更是从未关心过她晚上宿在了哪里,如今想来,当自己醒来时,总能见到她的黑眼圈,想必每每都是守着自己一夜未眠。
后来不知何时,尹素兰悄悄的走进了自己心里,自己更是忽略了林婉容的存在。甚至当如意夫人暗示是林婉容下毒时,自己竟然都没有替她辩驳半句,而是直接将她丢给皇后审理。
“婉容,莫要太伤心,先养好身体才是。”
林婉容缓缓扭头,一双泪眼望向他。“陛下,是臣妾罪该万死,臣妾没有能好好守住皇儿,还请陛下处罚臣妾。”林婉容丝毫没有大哭大闹的意思,她痛失孩儿已是万般痛苦,却还这般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倒让枫更觉痛心和愧疚。
这个孩子的到来并非枫的本意,想那次他酒后宠幸了林婉容,心里恼怒被太后算计,连带着也厌恶了林婉容,之后再也没有去她宫里看望过她。这个孩子,自己未曾爱过惦念过,如今突然没了,待失去了,才知道原来究竟也是舍不得的。
“婉容,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朕考虑不周,今日典礼繁重,你又身怀有孕,原本不该令你去观礼。”
林婉容轻启朱唇,细声道:“陛下,臣妾不想待在这里,臣妾想回宫。”
这屋里的血腥味熏的枫也头疼欲裂,她说要走,他求之不得。
“林婕妤现在的情况,能否回宫静养?”枫转头询问太医令。
太医令忙低头禀报道:“若是挪动的平稳些,想是无妨。”
枫转头令屋里的太监出去备他的御辇。
“陛下,臣妾如何坐得陛下的御辇,这于理不合。”林婉容奋力支起半边身子,一脸憔悴。
枫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朕说你坐得你就坐得,不要想这么多,只管养好身子才是。”
林婉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流出,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勾起,一抹似有若无满足。
等到御辇到了太医院门外,几个太监抬了担架进来,将林婕妤小心翼翼的从床上挪到担架上,因怕她小产后受风,太医令又令人用厚厚的毯子给她盖在身上遮风,几名宫女更是取来了帷幔,将她四周围了起来,抬担架的太监们这才小心的将她挪到御辇上去。
“陛下……”林婉容切切诺诺的冲着枫喊了一声。一双含愁带怨的眼睛里满是说不尽的话,却又欲言又止。
枫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意,他一纵身也上了御辇,就坐在她的身旁。“你放心,朕送你回宫。”
待到众人刚将林婉容从御辇上抬到她宫里的寝宫中,那憋了一天的雨终于哗啦啦的下了起来。
“陛下,想是老天也在为陛下失去孩儿而痛心吧。”林婉容痴痴的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幽幽叹气道。
枫想起刚刚那个被针落下的孩子,心头也是一痛。
“陛下也是累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臣妾宫里有人照顾,陛下不要太过担心。”
枫原本是想要走的,刚才在太医院里,情急之下,他对萦素的语气颇为不耐烦。如今却担心萦素心里不好受,想要去看看她。
只是林婉容越是如此体贴懂事,他却越是不好弃她而去。这时,兰心小心翼翼的进了寝宫,禀报王万石王公公来了。
“朕交代的话,你可曾转达给皇后?”枫迫切的问他。
“是,陛下,一切都按照陛下交代的,老奴转述给皇后娘娘了。”
“那皇后怎么说?”枫半是愧疚半是担心。“皇后娘娘并没说什么,只说让老奴劝慰一下陛下不要太过伤心,另外还备了一些滋补之物,令老奴带给林婕妤将养身子用。”
王万石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提盒递给兰心。
枫点头道:“今日皇后也是辛苦了,朕还担心她因为刚才之事恼了朕,没想皇后竟是如此深明大义,倒是朕多虑了。”
这些话林婉容隔着床幔却听得清楚,她脸色微变,纤细的手指忍不住撕扯起被角。自己牺牲了一个孩儿,依旧无法让枫对皇后心生怨气。
“陛下,臣妾无碍,还请陛下早点回宫休息去吧。”她暗自咬了咬牙齿,从齿缝里吐出这违心的话。
王万石听林婉容开口,又想起青屏嘱咐的话,便跟着一起劝枫回宫。
枫自从林婉容晕倒到现在,神经一直甚为紧张,如今听他两人都劝自己回去休息,方才觉出累来。言语间又安慰了林婉容几句,这才去了。
待他与王万石前脚刚走,只见床幔一动,应采月忙上前去帮林婉容把床幔用钩子支开。林婉容示意她拿枕头给她靠在床头,在应采月的搀扶下,她勉力支起了半个身子靠在枕头上坐了起来。
“娘娘,陛下原本没说要走,为何您反倒劝陛下回去?”林婉容此时脸上已经完全没了起初那般幽怨悲伤的神色,她听了应采月的话,却是一脸冷笑。“你没听出来?陛下心早就飞走了,若是本宫今日强留陛下在此,他必是对皇后心生许多愧疚,本宫这罪岂不是都白受了?如今他从本宫这里走了,若说愧疚那也是对本宫,明日想是还要再来的。都说强扭的瓜不甜,本宫就是要让陛下自己心甘情愿的过来。”
应采月听她一席话,对她打心里生出许多佩服。过了片刻,想着陛下应是去的远了,林婉容这才吩咐应采月去太医院请王太医前来。
不一刻,王太医便一路小跑的跟在应采月身后来了寝宫。外面的雨下的比之前更大了,王太医虽是穿了蓑衣,里面的衣服依旧是湿了许多。
林婉容冲着应采月吩咐道:“快去给王太医沏杯姜茶来,免得王太医伤风着凉。”
“微臣不敢有劳娘娘挂念。”王太医垂着手,面色有些惊慌。
“兰心,你去太医院看看,本宫的药煎好了没?”
兰心为人较为愚钝,林婉容一直都觉得她与自己难以同心,自从应采月来了,她方觉得如虎添翼,自此好多粗活反而交给兰心去做,细致的私密之事倒是与应采月商议。
待兰心去了,林婉容又令应采月搬了座椅,赐王太医坐了,方道:“今日本宫滑胎之事,不知太医令是否会看出端倪?”
王太医看了一眼应采月,一时间闭口不语。林婉容知他心思,便道:“那药还是采月亲自熬了给本宫服下的,不必避她,你直说无妨。”
王太医听她如此说,便耷拉着眼皮低头道:“娘娘服了微臣的药,那药能保胎儿新鲜,便是太医令,想是也不会看出胎儿已是死了有几日了。”
原来,之前太医令给林婉容把脉,推测她这个胎儿不是很健全,事实果真如了太医令的话,竟是没有熬过去四个月,便是在封后大典的前三天,她便已经有了出血小产的症状。
但她却没有派人禀报陛下,而是偷偷叫来了王太医,许给他重金,只令他尽力保胎几日。
王太医给她诊脉后,已知胎儿已是无望,只是见她坚持,便给她开了几副保胎药,等到今日皇后登基大典之日,林婉容又按照王太医的嘱咐,提前吃了可以令人宫缩的药,那死胎便如约流了下来。
刚才太医令给林婉容施针引流之时,她一是在装晕所以闭了眼睛,二是也确实不敢看。后来听说是个男胎,究竟骨肉连心,心里忍不住一阵阵作痛,不过事已至此,再伤心也是无用。
她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用手指了指那株从彩霞殿讨来的文殊兰对王太医道:“王太医,你可认识眼前这株花?”王太医抬头顺着她的手看去,忙又低下头回禀道:“似是文殊兰,微臣在皇后娘娘住过的彩霞殿里见过。”
话是如此说,只是不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林婉容沉寂了片刻,方道:“本宫听太医令提过,说如果孕妇误服了此株花的根叶,便容易滑胎,不知是否如此?”
王太医心里一惊,隐隐约约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显然是想要将滑胎之事诬陷在当今皇后娘娘身上。忙站起身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屋里除了林婉容和应采月,再无旁人,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这文殊兰花香怡人,倒是有宁神安胎之功效,它根叶均可入药,是活血化瘀之物,孕妇服用了自是容易小产,只是这花根叶具苦,想是一般人都不会误服。再说娘娘您这胎,怕是先天不足导致的……”
林婉容仰起头冷笑两声道:“王太医你想多了,本宫那日也只是偶然间听太医令提起,便与你核实一下便是。”
王太医听她这样说,刚才提起的心才略略的放下了,只是想起一事,又道:“其实娘娘的龙胎三日前已是没有了胎息,如今强留了几日,娘娘腹中被淤血所泡,微臣只怕娘娘后面会惹些妇科病症。”
“知道了,本宫倦了,采月你送王太医出去吧,本宫要休息休息了。”林婉容冷冷说完这句,便闭上眼睛平躺在床上,不再理他。
应采月忙送了王太医出去。再回来时,见林婉容又睁着眼躺在床上,似是在想些什么,却没有睡着。应采月走上前给她掖了掖被角,怕她小产后受风。
“这王太医实在太过胆小,本宫不过是试试他,他便怕成那样,果然不是个可用之才。”林婉容眼角划过一丝埋怨。她停顿了一下,又道:“采月,你可知本宫为何明知胎儿已是无望,却还硬要保胎几日?”
她冷不丁问她道。应采月一愣,随即低眉顺目道:“若是奴婢猜的不错,想是如果那日便禀报太后和陛下,说娘娘您滑了胎,太后与陛下必然会责怪娘娘身体羸弱,没有守的龙胎周全,今日,因为封后典礼,娘娘您站了一日,如今滑胎了,太后和陛下自是不会责怪娘娘,只怕反倒是对皇后娘娘有所怨怼。”
林婉容点点头,赞赏道:“要不本宫倒觉得你是个可用之才,本宫的心思你倒是都明白。本宫好不容易讨太后欢心,这才得到了陛下的恩宠,若是连太后的怜惜都丢掉了,日后本宫与在冷宫里有何区别?再者本宫滑了胎,皇后娘娘眼见就要生产,太后和陛下必是更加爱惜皇后,那本宫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如今看来这招险棋倒是走对了,刚才本宫在太医院,听到太后与皇后似是有所冲突,再看刚才,陛下对本宫也是百般怜惜和愧疚。”
“如今陛下对娘娘您心中有愧,日后自是加倍宠爱娘娘,娘娘您还年轻,再怀孕也不是什么难事。”应采月忙赔着笑脸迎合她。
“好戏还在后面,你且等着看吧。”林婉容嘴角一撇,冷哼一声。
“今日皇后册封大典当日,陛下便舍了皇后来了娘娘咱们宫里,可见陛下对娘娘您的恩宠非同一般。”应采月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去继续刷马桶,再得陛下恩宠已是无望,她只好尽力讨好新主子,为自己在这宫中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林婉容听了她这恭维的话,脸上忍不住显出得意的笑容,原本因为失去孩子的伤心却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