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任晚心魂的事,亓鸩是在虔文阁知晓的。
这也是他非要找到无尽藏海的缘由。
虔文阁的悯生咒决绝不能再存于世间,他那父尊,绝不能再夺舍复生。
——
亓鸩被任晚眼底的笃信吓到了,光是听见她会死,他就已无法承受。
“阿晚,你不会死的。我一定能找到办法。”
亓鸩侧身,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手,将床下的鞋拿了过来。
他伸手去摸任晚的脚,食指上寒凉的玄玉戒指轻轻蹭过她的脚背,任晚瞧见,脖颈连着肩膀瑟缩了几分,却也没有挣脱,因为她的腿如今与废了无异。
【她在怕他】
亓鸩几乎要压制不住心底的暗潮,只敛下眼眸,低哑干涩开口:“从前我骗了你,我并非重生在金平村。我很早,很早就在等你了。”
亓鸩握着任晚的脚,已替她穿好了鞋。
他现在要把真相全数告诉给阿晚。
这是整个魔域万年来受到的最大的骗局。
亓鸩伸出左手,窗边的溯梦草的花瓣颤动,莹白的光晕浮动着,来到两人身侧。
亓鸩闭了眼,额头轻轻贴上了任晚的,将自己的灵台开启,溯梦草的光晕将两人包裹,拖拽着,溯回到了亓鸩初重生那日。
两人现身于滑腻的,腥黑的虿盆之内。
不远处
天际传来磅礴的龙吟,团团汇聚的乌黑云层间,隐约有泛着暗泽的玄黑鳞片浮现。
那龙盘旋着,只闻其声,未能知其身躯几何。
终于,龙头破开云层,硕大的金色瞳目内的瞬膜滑动着,只紧紧盯着下方不肯跪之人。
任晚从前在亓鸩的过往幻境中见过这龙。
“吼!——”
层层威压伴着声浪荡开来,最终将下面的人给重重掀翻在地,生生逼得他朝空中喷出一大口血来。
那孱弱纤瘦的脊背在地上起伏着,似还在做最后的抗争,却不知现今是死活否。
任晚早在瞧见那边的亓鸩的第一眼,手心便攥紧了亓鸩的手,看到现在,几乎就要往那边去。
亓鸩揽住了她的肩,轻轻捏了捏,“阿晚,那边只是虚幻的过去,如今的我也早不在那边了。”
任晚抬头与他的一双琉璃眸相视,那里面幽幽的,对那边曾经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毫不关心,甚至是漠视。
任晚咽了咽口水,收回了迈出去的那只脚,将视线继续放到那边。
亓鸩的手仍旧放在她的肩头,有时还无意识地摩挲着,令任晚忽视不掉,她的脖颈梗着,娇矜若兰花茎,渐渐爬上稀薄的绯红。
亓鸩对那边的事情记得清楚,他只瞧着任晚。
【既然会挂念着他的安危,那么总归没有全然弃了他罢。】
【原来,阿晚的肩膀纤薄,他的一只手便能握住么……】
任晚没在意身旁人,那边的虚空中,出现一人。
他落到亓鸩身边,只低头瞧着他,那眼神令任晚很熟悉,很像亓鸩。
而且,这人的面容,也与亓鸩有三分像,只是更凌厉,也更冷。亓鸩相比他,要更蘼丽些,也更惑人些。
“一身傲骨,但此刻却用错了地方,既处下阶,便莫要做此蠢态。”
这人任晚从前没见过,此刻,他的身份却很清晰地浮于水面了。
亓鸩温热的吐息,洒在她的耳骨上:“阿晚也猜出来了吧。这人便是我那生身父亲。”
这个地方,大约是亓鸩杀尽了虿盆里的其他“蛊”,成为了储君吧。
——
场景变换,
亓鸩已然入住魔宫——蚀月宫。
白日里,是数不尽的典籍,旧历,乃至魔域中各股大小势力的秘辛。
任晚有些讶异。
亓鸩从前被关押在亓氏祠堂里,连开口说话,识字,都被亓悟给遏止,导致他活得如空壳一般。
到了魔域,又要学这么多东西。
亓鸩只当她不解,叹了一息道“阿晚,魔族之内,也不尽然是嗜血粗莽,无智之辈。”
任晚:……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眼前光景匆匆过,日夜更替,亓鸩在夜里又被带回到了虿盆之内。
这里面的怨魂永生永世也爬不出这里,便只能攀咬,撕扯着自外来的人。
亓鸩便从一双双手里浑身染血的又钻出来。
他的眼里血腥味愈发浓,温度也就褪去了,到后来也愈发漠然。
不到最后的时刻,他那父尊是不会把他捞出来的。
怪异的关系在两人间形成。
日复一日,这样枯燥的,麻木的日子,连任晚也看得厌了。
他那父尊是从不多言的,对这个亲生子,视作尘泥。
但有一日。
亓鸩仍旧是在虿盆内,直到他那父尊叫停,才从一个坑底往上爬。
临至坑沿,他父尊一脚将他踹下。
怨魂狠厉地将亓鸩再度淹没。
好一会儿,亓鸩再爬上来,他又再度令他坠落。
如此往复,亓鸩身上连块好肉也无。
终有一次,亓鸩血性上头,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虽是伤了一只眼,废了只手臂,却也终上了岸。
这一次,他父尊没有将他再次踢下去。
“我训你,你便从。但当知这世间没有一人能令你失你戾气,乱你心魄,任何人,都会是你的仇敌。”
“即便做蝼蚁,做尘泥,也永不能叫任何人令你臣服。”
亓鸩他父尊要的不是一个臣子,而是一个凶兽。
不知何时起,亓鸩他父尊不再来虿盆。
这虿盆之内的怨魂也早不是亓鸩的对手。
————
他父尊却在某一日,将魔族大权,大半都交予了他。
他看亓鸩的眼神变得不同了。
任晚也看不出哪里不同了,只是那样的眼神令她不适。
从前亓鸩的父尊只当亓鸩是蝼蚁,是下位者。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看亓鸩的眼神,更像是在一件物品,一件可以利用的杀器,一个壳子。
任晚能察觉到亓鸩的情绪有些怪,
他声音很低:“阿晚,我日日与他接触,怎么会看不出呢?”
……
“他可是,换了个芯子啊。”
!
任晚的动作变得很僵硬,她几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
那可是魔尊,怎么可能有人将他悄无声息地取代,夺舍了他的躯壳。
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的修为,有这样的谋划。
面前的场景又变了,任晚急切地去瞧,试图找寻蛛丝马迹。
昔日无可匹敌的烛龙,却奄奄一息地瘫倒在地,一身伤的亓鸩正站立于他的龙头前,听着它最后的喘息。
“他父尊”的眼神里除去冷然外,还潜伏着一丝试探。
“不愿臣服的孽物,就没有留下的必要,唯有这一身龙骨,尚且堪用。”
“去取下来吧。”
亓鸩在那庞大的躯体前站立良久,没有动作。
“他父尊”也只是等着他的动作。
虿盆里的怨魂也在蠢蠢欲动,它们嗅到了龙陨之息。
终于,
一只怨魂自角落窜出,正欲犯险偷一杯羹。
亓鸩徒手捏散了它,也终于走向了烛龙。
那龙睁开眼,亓鸩的身躯便清晰地映在金色瞳目中。
那是怎样的一眼,任晚看不懂。
亓鸩靠近了龙身,手中多出把剑来,
一剑又一剑,血肉交织,也完全将亓鸩浸透,这龙尚且未死,他生生剥皮抽筋,要将龙骨取出。
任晚终于知道,骸音剑,是从何处来了。
亓鸩没有被打扰,终于开始叙述:
“魔域万年前,曾有一主——烛阴氏,统领魔域,侵吞灵域半数之境。然则,灵域蝼蚁万千,却仍旧与之相抗,竟然真的在数千年的挣扎中重伤了这位魔域之主。
即便后来伤愈,他也终有陨灭那日。但是,他决不能,也不会去安于天命。
他寻到了一个秘法。
悯生咒,分两术。其一法,为夺舍,守魂术。
烛阴氏亲自划出虿盆之域,自整个魔域去寻找年轻的躯壳。
我们这群‘蛊’被种下鸩魂蛊,被炼化,留下存活的最后一个,就是他的新躯壳。”
任晚愣愣的,连话也说不顺了:“没人……发现么?魔域中那么多,那么多……”
亓鸩讽笑出声:“发现?谁会发现?”
“他夺舍的新躯壳作为储君大多都已重权在握,谁能忤逆。”
“又或者说,即便是这不甘做躯壳的储君早一步发现了,也全然没有办法了,便是自毁躯体也做不到。”
震耳欲聋的龙吟响彻整个虿盆,有无数怨魂被这龙吟撕裂,化为烟迹。
亓鸩见此景没有反应,他却感觉到,任晚在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阿晚,不要再看了。”
任晚任由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调转了身,背对那边。
任晚平复自己的心,仍旧要问到底:“那么,你呢,你父尊呢?”
亓鸩听得出,任晚是在问那人。
“他么,……”
“他找到了悯生咒的破绽,意图逃脱这可悲的命途。烛氏分出三道心魂在外,且无法被烛氏阴自身感知,也无法被他收回。
这三道心魂,是彻底诛杀烛氏阴的方法。
不过,我那父尊知道得太晚了,他终究没能逃脱。”
“阿晚,我和他终究是不同的。”亓鸩,说着,一边紧紧地扣住了任晚的后脑,让她更贴近自己。
任晚听见了,亓鸩的心,正震颤着。
任晚明白了,无论是最初那日,还是最终那日在虿盆上的话,都是是亓鸩的生身父亲刻意留给他的。
——
活着,是怎样的一件事 ,亓鸩从没有过实感。
无论是他有记忆起,亓悟在祠堂里,让他像个偶人,只靠直觉,去猜出亓悟要他做的事。
亓悟想让亓鸩用自己身上肮脏的,有违诸天神佛的血,抄写那本《渡厄》,对着那块刻字的木头赎罪。
这件事鸩明明早已猜出,但他一直都没有让亓悟如意。
看亓悟癫狂,看他失控,又不得不因为他这张和他生母相似的脸而浑身颤抖,留自己喘息的样子。
那很有趣,于亓鸩而言,却只有趣了一段时日。
因为亓是个蠢物,猪狗不如的蠢物。猪狗是什么样的东西。
亓鸩从《渡厄》一书中没能知晓清楚,但是,书里还有另外的,出现过更多的文字——人。
那么,大概人和猪狗是一样的吧。
后来,亓悟终于放逐了他,
又将他,带到了寒渊边,为他指明今后要去之地,那是对岸的魔域地界。
亓鸩垂头,看了手上的玄铁镣铐好半会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是谢谢。
这是他从很早前自门面的一个守卫那里学到的,是感激的意思。
亓鸩很感激,感激亓悟不必再用蠢物一般的丑恶面容,出现在他面前。
而且,亓鸩深知,亓悟与自己的面容长得有几分像。
是的,因为这总在提醒亓鸩他自己,他自己同样长了张相似丑恶的面容。
亓悟当时听见亓鸩的感谢,面色很难看,像活活吞食了苍蝇。
——再往后,就是很久之后了。
亓鸩在虿盆里学习,他也逐渐理解了,猪狗与人是不同的。
猪狗总是猪狗,而人时常不会是人。
又是许久,
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人,父亲,是该这样讲吧。
这个人,比以往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不一样,他比亓悟,有意思多了,不过也更令他作呕。
只要略微思量,一个人的血,竟然也在另一人身上流淌着,这是怎样恶心的事啊。
最让亓鸩最厌恶的一件事还是发生了。
他的这位父亲被夺舍了,而且今后,他自己也将被同一人取代。发觉所有真相后的亓鸩,头一次,感受到这样极致的厌恶。
这个人被取代了,那么同样流着他血的自己,亓鸩从前那么多年的光景做的事,当算作什么呢?
他是不是和亓悟一样了?成为了被戏弄的无意义存活的猪狗。
……
那么,便做吧,
亓鸩决定亲手,连同他的这个“父亲”的躯壳,以及躯壳里面的东西,都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