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温装作没看见,说道:
“她只是邀我去她们家吃饭。我还坚持拒绝去呢。说实在的,我去,只会展现出我的不堪和怯懦,我坚决不去。还是老校长和那几个老师催着我去,说既然是初中同学,分别三四年了,到了她的老家,不去,不够意思。再说了,人家特意回来请你吃饭,你不去,是不是心里有鬼?吃顿饭而已,你以为是什么呀?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去就真的是心里有鬼了。还有,有梅说已经做好了我的饭,跟爸爸妈妈都说好了,请不到人,她都不好意思回家了。在这多重威逼之下,我才终于动身,同意跟她回去。”
“是呢,看你那么扭捏的样子,就知道你胆小,还是我们的老师,我们都感到好笑。两个人一前一后,拉开三四个人的距离,好像是陌生的两个人似的,人家还不时回头,要等你呢,果真还是老师伟大!”
力莉不好意思地笑道。
“跟她之前,我还真没跟过女孩子,确实是紧张得要命,我觉得全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了,不止学校里的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屁孩子和几个说不清楚意向的老师。过一个荡(他们乡下把山之间的小小平原叫做‘荡’)而已,却像长征的爬雪山过草地,极其地艰难。
尤其想到要见她的父母,更是无边的惶恐。我并没有见过他们,但我却想象得到,他们应该见过我风雨中落魄的样子:裤子全是泥,鞋中全是水和草屑,一把雨伞飘飘摇摇。还有我在低矮的厨房中被烟熏得眼睛睁不开,满是泪水的狼狈场面……
然而,有梅虽然打扮时尚、前卫,却依然像初中时那样,善解人意。她对我说:不要紧的,我父母人很好,他们也很喜欢你呢,说你成绩那么优秀,是大家学习的榜样,能到我们村来教书,说明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会读书,又能吃苦,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他们知道我和你是初中同学后,多次撺掇我邀请你来我们家,尽尽地主之谊呢。
她这么一说,我反而更紧张了:原来她父母早就注意到了我,那我的那些难堪场面,不是全被他们注意到了吗?
到了她家,的确是与众不同,一个小小的院子,搭满了网丝棚,里边养着翠绿色的野鸡,正好可以消解我的焦虑和紧张,于是,我认真地观察起野鸡来,她们也乐得去忙饭菜去了。
但那一餐饭,还是很快地就端上来了。具体怎么吃的,我真无法回忆,就是当时,我也无法描述,总之,我是吃得很快,满头大汗,手嘴不停,手忙脚乱,但等到他们放下筷子,我还没有吃完,到最后不知谁给我盛满一碗汤的时候,我才清晰地说了一句:‘不知不觉,吃得太饱了!’给了他们一个尴尬的笑容,他们哈哈大笑。
不料,他们却说:‘饭,可以少吃,菜,可以少尝,汤,必须要喝掉!这是我们仨精心准备的呢,这些野鸡,我们一般都舍不得吃,要用来卖钱的,这次,是杀了一只最老的雄野鸡,这汤都炖了两三个小时,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家有梅呢,有梅虽然成绩不好,但要说懂事,村里还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她!’
这么一说,我摸了摸肚子,再次给了她父母一个尴尬的笑容,却不经意间瞥见了有梅有些害羞的面容,这一羞,顿时给了我无限的勇气和胆略,我端起饭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气把它们喝完了,我知道,这时,我的脸,涨得通红,我的肚皮,涨得快要爆了。
怎么回到学校的?我真无法回忆了。好像有梅把我送到了桥头,好像我虽然肚子涨得厉害,但却走得轻快……”
他说着说着,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沉思。那是远古时代的昙花一现,是无边沙漠中偶尔开出的一朵雪莲花……似梦,如幻。
“那天下午的讲课,听说你文采飞扬,浪费了他们课间十分钟!”
力莉好似从沉睡中醒来,悠悠地告诉他。
“我记不得了。总之,过后的日子,我再也没见过她了,也没有去过她的家里,她就像一朵天边偶尔飘过的云彩,风吹过后,便无影无踪。”
他忽然来了一点点诗意。
“她只读过初中吗?”
力莉打了一个哈欠,站了起来:“呀,露水真的下来了,我们走一走吧,露水打多了,会感冒生病的。”
子温随着她的眼神站了起来,才感到肌骨冰凉,空气凝重,有如冰霜。
“是吧,好像没有读完初三,初二怎么样,我也不记得了,只是初一的情景,我记得好清楚。她喜欢理一个学生头,在大家的头发还比较乱蓬蓬的时候,就已然得风气之先了,她还有一双淡蓝色的水鞋,在大家都怕水污的时候,她却故意要往水沟里搅,甚至走在清水湍急的水渠里,越走,鞋子越干净。”
“那就是说,她们家那时候,生活就比较好了?”
力莉问道。一个身子想倾过来,他大踏步一让,差一点滑进沟里,但确保持了恰当的距离。
“好,应该只是一方面。懂事,应该是更重要的吧。她懂事,比我们早,看得出来呢,人,确实是有差别的。”
他不得不佩服,这山沟里出来的女孩,怎么会比他这个外边人还懂事早呢?是山川异域的特殊,孕育了这个特别的女孩么?
“怎么个懂事早法?”力莉一边踩着草蔸,一边歪着脑袋问道。
“懂打扮,只是一方面,是展现她心理成熟的外在表象。她的心理,确实比我们男生成熟更早。那时候,我们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们隔壁屋场的王寨有一个叫何莺莺的,人也长得很漂亮,比她还成熟,标志之一是屁股大,会和男生打扑克,但从来不和有梅玩,莺莺在,有梅就不在,有梅在,莺莺就会走开。但她们两人都很开朗呀,面对男生跟我们面对女生还大方几倍,可以说是志趣相投呀,又是小学同班同学,怎么会合不来呢?
后来,我们在寝室里跟她们村的男同学聊起来,才知晓了她们之间的秘密。原来,她们在小学的时候,就在抢男朋友了,我们也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什么是男朋友,他们说,就是老公。抢老公?我们更诧异了,这石峰村,到底是什么样的异域世界啊?”
在深深的回忆中,直到现在,他都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