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分配到隔壁比本村更山的山村后,他的所有梦想,关于读书的希望,都破灭了。
“那,那只是偶然吧,读了书,最起码,轻松一些。”
他说出了父母当初安慰他的理由,他也曾一度相信,最起码,不要跟别人比肩扛手提这些体力活,没错,本人从事的可是脑力劳动,怎么说也比体力劳动高上一大截,虽然,很有可能,钱没有他们多了。
“可是,你也不轻松呀。当初,你要翻山越岭,每礼拜两次,扛米带菜的,烧火做饭的,也不轻松呢。你考大专,大家都知道,你好辛苦嘞,一吃完饭就抱着厚厚的书本往山上跑,大家都传说,你的整本书,都要背下来,好多同学和家长都说,要让自己背书,还不如下地干活,上山挑柴。”
力莉旧事重提,令他后背出汗,眉毛起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正证明了读书很有用呢,不读书,不考试,我肯定还在你们那个小山村里耕耘着三尺讲台,教学着小学一年级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这些,真要感谢我读师范时的心理学老师,是他,告诉我们,我们出去之后,还可以读‘大学’,社会的‘大学’,这就是自学考试!他不说,我真是不知道还有这种机会。”
他是从内心里庆幸,在分配的不幸发生时,还有知道自学考试这一制度设计的幸运。命运在为你关上一扇门时,一定会在暗中为你打开一扇窗,跳一跳,也可以感受到外边的阳光。
“可是,真靠自学考上大专的,只有你一个呢。你的刻苦,超过了一般人,但大多数人,都是一般人呀。真正的一般人,就是像我一样,最多学到初中三年级,然后,种田、砍柴、打工、帮店,即便这样,也有不少人超过了你的生活。
老师,你还记得你的初中同学——秦有梅吗?”
“她?”
他肃然凛然,不禁头涔涔而背淋淋了。
“那次,她来看你,你也像现在这样,脸庞红红,活脱脱一个大公鸡的老鸡冠,鸡才不像你,会额头冒汗,两手伸进口袋,又拿出来,拿出来,数手指头,数不完,又塞进了裤子口袋。那时,我们都在窗外笑,笑你怕她,要不然,怎么面红耳赤呢?现在,我才知道,你不是怕她,是想她呢!呵呵!”
力莉的手指肚儿滑过他的额头,汗水汇聚成流,滴落他的眉目,令他不得不揉了揉眼睛,使他感到,这在外人看来,肯定不是汗水,而是泪水了,而泪水,代表的是悲伤,自己,怎么突然会悲伤呢?别人肯定会这么认为,一想到别人的认为,自己于是便真的悲伤了。
“不必悲伤呢,老师,那时,其实,我们主要盯着的,是秦有梅,并没有仔细地看你,你有什么看呢?天天看,一副严肃、我们天天欠你太多的面孔。她才好看呢。
你也肯定注意到了,她的嘴唇,娇艳欲滴,比清明时节山坡上悬吊着的树莓还鲜红,比我们小学任何一个女孩子,我们村任何一个姑娘的都红,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口红,叫胭脂,只是觉得奇怪,她是吃了什么,会红得像年画上的仙女和胖娃娃呢?”
力莉的手指滑过自己嘬起的嘴唇,俯下眉目极目凝视,似乎要与有梅的一较高低。
“你的才是红得自然,像中秋尚未熟透的番茄,紧致,饱满,最为健康。”
他欣赏着她的不够鲜红的红唇,涨红了比她的红唇还更红的脸。
“你的胆子大多了!只会欺负我。我看你在有梅面前,从来不敢正眼瞧她,嘿嘿,低着头,只会瞧她的脚丫吧?
她的脚丫,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可以长得那么美!那是什么鞋子哟,没有鞋面,只有几根黄澄澄、金灿灿、银闪闪的绳子,绑在脚面上,鞋跟,比橡皮擦还高,跟下还长了一根粗粗的钉子,踩人一脚,肯定脚掌会生出一个洞。脚趾甲耀眼夺目,看得我们眼冒金星。
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她的脚趾甲上,到底是长了什么呀?会金光闪耀?”
力莉端视着自己的手指甲,黯然失落。
“我哪知道呀。像你说的,其实,你们儿童的眼光还真毒辣,那时,我确实是紧张得恨不得钻入地下。我低着头,只看见花花绿绿的一片,相比自己的帆布的解放鞋,她的鞋子,真是繁华无比,忽如从天宫中来,是什么样的世界,会允许露出这样的脚趾头?我只感到一阵眩晕,觉得自己的世界,跟她的世界,直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机械地向她汇报着自己简朴的生活:挑米挎菜,生火煮饭,放水发电,劈柴洗衣……她却从容地微笑着,眼神中似乎有无限的笑意。她的话不多,只是微笑,双手不时抚弄着自己挂满珍珠翡翠样东西的头发……
我知道,窗外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盯着我,窗内的几个老师,也微笑着,不时打着哈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似乎在羡慕着我。”
袁子温一边回忆,一边害羞地看着力莉,说道。
“是呢,何止是窗外的眼睛?还有门外的眼睛,都快挤进你们的办公室了,全校的学生都看着你和她,高年级的同学还有人猜测,说这就是你的未婚妻,不然,她怎么敢孤身一人来找你,你在她的面前,怎么又会那样的羞涩,不好意思?也有人说,你有正式工作,她有钱,又有漂亮,下个学期,你肯定要跟她走了,去外面的学校上班,用她的钱找个关系,就离开我们这个穷山沟了。”
力莉像个大人似地说道。
“胡说!小学生哪懂得那个道理?有钱就能出去,他们怎么会明白这个道理呢?肯定是你编的!”
他觉得这话也太夸张了:关系、钱,这两样事物的关系,不到社会上,怎么能懂呢?
“你不懂,有句话,叫人小鬼大!不会读书的学生,社会上的道理就懂得早。你难道忘记了,我们村的别称叫‘小香港’?”
力莉神秘地笑道。
他大吃一惊:
“怎么?你也知道?”
“我——我只是好早的时候听说的,不说它了,说它我也不懂。还是说李有梅吧。我们都羡慕她,看这个样子,肯定可以嫁给你了,也羡慕你,可以娶一个天仙一样的老婆。望着你和她远去的背影,我们就更加相信了。”
力莉不道德地流出一丝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