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恒一头钻进马车里,婉仪见他进来但因为天黑光线不好,看不清他的神情。“呀?你一个人来接我们?”她倒是带着欢快的口吻。
“婉仪~~”孝恒的声音有些哽咽,“我......”
“你怎么了?”婉仪听到他异样的声调便觉得有所不妥,还不等她继续问孝恒就一把抱住了她唔咽起来,“孝恒......”婉仪抱紧了他。
孝谦在外听到忙掀开半扇车帘朝里望去,正好孝恒背对着他而婉仪面对着他,婉仪示意他放下车帘不要打扰。孝谦见了忙照做,然后驾着马车围着镇子走起来。
孝恒兀自呜咽,婉仪只是抱着他但不开口询问,只是渐渐感觉到他的情绪平稳些了之后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受委屈了?”她替他擦去泪水,像哄孩子一样地安抚着他。
孝恒的心情很压抑,压抑得都不知道怎么哭。他在父亲和母亲面前不敢流泪,就算在面前湿润了眼睛也不敢让眼泪落下来。但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又不知道这些眼泪到底有什么意义,给自己吗?这无疑是在告诉他自己,他很没用。婉仪是他的好友也算是知己,在他面前他不需要隐藏自己,因为他们拥有彼此的秘密。他对着婉仪哭,就仿佛是对着另一个自己,他抱着婉仪,就宛如抱着另一个自己。婉仪并不能给他什么,但唯独可以给他在这个家里他得不到的理解。“我真的太没用了!”孝恒很看不起自己,“我根本不配做个男人!没胆量!没勇气!只知道一味的妥协、退缩!我不配做钟家的长子嫡孙!我更不配爱小鱼!”
“不要这么说,你已经很勇敢了!”婉仪安慰道:“孝谦告诉我你让全家人都吃了没盐的晚饭,替小鱼出了口气。我听了之后真后悔没有亲眼目睹呢!”
“是!但此之后......”借着窗外引来的月光,婉仪看到了孝恒眼里的泪光。
婉仪的心一揪,追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爹和娘软硬兼施,逼我从此以后不许再过问小鱼的事情,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就要为我铲平阻碍前途的道路......”孝恒看着婉仪摇着头道:“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对小鱼......”
婉仪一听心下一凉,只感到这个号称氏族典范的家里原来人情是那么的冷淡。不过转念一想,哪一户大户人家不是这样呢?她自己的家不也是这样的光景吗?“不会!小鱼已经为钟家生下了长孙,他们不会难为她的。”婉仪安慰他。
“不!我了解他们!他们不会顾及这些!”孝恒长叹一口气道:“娘强逼我把书楼里的一切都换掉,还让人把那些旧家私全部烧掉!”
“你可以拒绝呀。”婉仪说道。
孝恒无助地摇着头,“我......我试过了,但......我连和小鱼唯一的一些回忆都保不住,我简直就是懦弱无能透顶!”说着就伸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十分响亮。
当他还要扇另一边的时候婉仪拽住了他的手,“不要!你不要这样!你就算有胆量又如何?我算是胆子够大的吧?不也乖乖地嫁到你们钟家来了?你的难处,我知道!”婉仪握着他刚才扇自己的手掌,并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上,两人十指相扣彼此传递着温暖。“那些东西不过是死物,就算留下也总有一天会腐朽。而真正不会腐朽、只有永恒的东西在你的心里!”婉仪另一只手按在孝恒的胸口,“你把她深深地记在这里,谁也抢不走!”
“我......我......”孝恒因为哭泣而使得呼吸有些急促,说话也有些接不上气,“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留不住,除了这里......”他看着婉仪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最卑微的一步。”
“不!不卑微!”婉仪感同身受地看着孝恒,“如果说卑微,那我和你不也是一样吗?我的心里不也永远藏着一个没有可能的人吗?我们唯一的回忆也都不在我身边,况且也都枯萎死去了。”婉仪同情地抚过孝恒的额头,笑了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忌和阻碍,你有你的家族、父母。我有我的父亲、祖业。若说卑微和懦弱,我们同样是选择逃避和妥协的人。若说勇敢无畏,我们也同样是禁锢了自己成全了别人的勇者。你可以看不起那些使我们失去勇气和自由的无形教条族令,但你绝对不能看不起你自己。我们就像在石板地下挣扎着探出头的小草,压力再大我们也要毫无畏惧。头顶上被压着千斤,我们也要寻找缝隙探出头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即使我们的根依旧无奈地扎在石板之下,但至少我们还活着,我们还能看这个世界,珍惜身边可以珍惜的一切。那些已经无力挽回的人或者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婉仪又一次将孝恒抱紧,在他的耳边轻语道:“孝恒,在我心里你是位勇者......”
婉仪的一席话使孝恒平复下来,更觉得言语中既有同情也有鼓励。虽然一切都在浇灭他的希望,但他只要还活着就能有希望,就好像只要他还在这个家里他就能看到小鱼一样。他要看着她幸福的生活,要看着她和她的孩子开心地度日,更要和她一起消磨年华看到对方白发苍苍的样子,即使同她白头偕老的人不是自己,但至少能将这份纯美的爱情变成一份珍贵的亲情呵护备至,直至老去的一刻。
“谢谢你......”孝恒好像已经调整好了自己,他离开了婉仪的怀抱,略带羞怯的说道:“抱歉,让你受惊了。”
“没关系。”婉仪莞尔一笑,“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是我抱着你哭呢?到时候你也要像我一样安抚我,这才算公平。”
“我没你那么会说话。”孝恒惭愧地低下头。
婉仪撇撇嘴,道:“那倒是,你那么老实又木讷。”她突然笑道:“如果你说不出什么安慰我的话来,那你只要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把你的肩膀借给我靠和流泪就行了。”
孝恒看着月光下她温柔的脸庞,这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好,一言为定!”
车外的孝谦掀开一条缝,轻声道:“可以回家了吗?大哥、大嫂。”
婉仪回到家已经很晚所以并未去打扰小鱼,第二天她才去看了小鱼和孩子。在钟进贤的命令下燕春妮终于把孩子还给了小鱼,只是偶尔让张妈去抱孩子。
“看这小子长得真是清秀啊,眉眼间像极了你呢。”婉仪抱着孩子看了小鱼一眼,“听他的哭声那么响亮,倒不像是七个月出生的孩子。”
“大夫说一定要自己喂养,这样孩子才能长得结实。”小鱼坐直了身子说道:“我还真担心他会因为早产而长不大,现在看到他每天都在长身体才放下心来。”
婉仪抱着孩子坐在床边,“意沛也托我问你好呢。她一听到你生了孩子,又惊又喜。她也担心孩子早产会不好,也担心你会受到影响。现在看来一切都算平安。”
“意沛好吗?我好想念她!”小鱼也关心地说道:“毕竟她也是因为我才被迫搬回去的。”
“好!自己的娘家怎么会不好呢?”婉仪说道:“人都发福了一些,脸色都红润了。等过几天我就同婆婆说,让她把意沛接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给传绪过满月。”
“好啊!好啊!”小鱼听了也很是高兴,恨不能早点到那一天,“到时候人就齐全了。”
传绪在婉仪怀里慢慢睡着了,她将孩子放在摇篮里并轻轻地摇动着摇篮。“对了,你生了孩子,他对你好吗?有没有经常陪你?”
婉仪说的当然是小鱼的丈夫孝川,小鱼苦笑着说道:“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现在我们也不能同房,各自分开睡。他来也不会给我好脸色,抱抱孩子也就放下了。不来,我倒也和孩子图个清静。”
“唉~~”婉仪叹口气,这对夫妻实在是各自痛苦。不过小鱼有了孩子将来也有寄托,至于孝川也就不指望了。
小鱼和孩子都需要午睡,婉仪坐了一会儿也就回去了。孝恒一大早就出门了,连早饭都没有吃。婉仪知道他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更知道他今天一定会很晚才回来,因为他知道今天是大太太让人彻底改造书楼的日子。
经过孝恒的书楼,婉仪看到金如珍站在书楼下面的小院儿里,工人们陆陆续续将家私、书籍还有杂物从楼上搬下来,书籍整齐地放在一旁的几个大樟木箱里,而家私则一起堆放在院子的中央,很快不大的院子里就被书案、书架、床榻、博古架、衣架、桌椅、花架、条案等家私堆满了。
金如珍指挥着工人们,“都放在这里!一会儿全部搬出去。”
“婆婆。”婉仪笑吟吟地走到金如珍身边,佯装全然不知地问道:“婆婆,这是干什么呀?”
“哦。孝恒书楼里的东西都旧了,我让人把墙壁重新刷一下然后家私全部换成鸡翅木的。”金如珍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新家私过几天就送来了,今天先把屋子腾空。”
婉仪看了看这些旧家私,道:“这些虽然旧但也都保养的很好,倒不如搬去庄子上,那里有很多闲置的屋子。将来孝恒若是去庄子上做事倒也能习惯。”
“不了,这些家私用的不过是普通的榉木,当年老爷为了教育孝恒勤俭才买的。”金如珍果断地拒绝道:“如今孝恒也大了,身份也尊贵了。他用的东西必须要配得上他才行,这些旧家私一会儿就让人搬出去,找块空地全部烧了。”
“烧了?太可惜了吧。”婉仪佯装惊讶的模样,“不如送给庄子上的农户吧。或许他们用得上,烧了多可惜啊。”
金如珍严肃地看着婉仪教导道:“钟家的东西就是钟家的东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能随意送人。你将来会是钟家的当家太太,这个规矩你一定要记住,知道吗?”
婉仪点着头道:“是!媳妇受教了。”
有富抹着汗走过来,“太太,东西都搬下来了。我已经命人去套牛车了,一会儿就送走。”他抬头看看中天的烈日,道:“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太太不如回去歇着吧。接下来的事情我去做就行了。”
金如珍也的确已经汗流浃背,“好,那你看紧点。烧成灰了才能回来。”
“是!”有富应道。
婉仪扶着金如珍回房去,站在毒日头下那么久金如珍立刻吩咐人打水来好好洗个澡,婉仪留了一会儿也就告辞了。她立刻赶去了书楼,看到那些搬运家私的工人们已经陆续把家私搬到后门装上牛车。镇子上找不到空地烧这么多家私,他们只有送去庄子上找个晒谷场用。
“有富叔!”婉仪叫住了就要出门的有富。
“大少奶奶。”有富笑道:“有何吩咐?”
婉仪把有富拉到一旁,说道:“这些东西烧了也是可惜,不如给了我吧。”
“大少奶奶,您要这些旧家私做什么?”有富困惑地问道。
“这些都是书房的东西,二少奶奶的娘家是开私塾的,他们家的家私比这些还要陈旧,我看不如送去给二少奶奶的娘家吧。”婉仪用意沛的娘家扯了个谎。
有富为难的看着婉仪说道:“这......这不好吧。大太太说一定要拿去烧了。若是让大太太发现这些东西还在,我可就......”
“您别担心,婆婆也不会去二少奶奶的娘家嘛,她怎么会看到?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婉仪从怀里拿出十个光洋来塞到有富的手里,“二少奶奶平日里待你们都好,这些本就是不要的东西,拿去贴补一下她娘家也无妨。还请有富叔行个方便。”
得了好处有富自然心动了,“这些家私真的不算很破旧,就这么烧了也实在可惜。那就照大少奶奶的意思办吧。”有富松了口,回头看了看那些工人,“这些人我会打发。”
“多谢有富叔了。”婉仪感激地说道,然后她又悄声道:“不过这件事千万保密,二少奶奶在这个家里本就受欺负,若是闹出来可就是害了她了。”
“是!是!”有富应道:“我心里敞亮着呢,大少奶奶尽管放心。”他想了想后说道:“我把家私送到乡公所的杂物房里去,过几天大少奶奶派人去搬走就是了。”婉仪对有富千恩万谢,看着他们离开后她就去了他们季家的绸缎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