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携手锦衣卫,雷霆万钧,将武装抗税之徒迅速平息,并火速呈报御前。
首犯难逃一死,家族亦被流放辽东,严惩不贷。
毕自严目睹皇帝对刘承宇抗税一案的决断,无奈摇头。
帝王杀伐果断,言出必行,从无虚言。
毕自严内心虽不愿嗜杀,但咎由自取者,亦无可奈何。
他思绪万千,仍低头疾书《度支奏议》。
变法必有纲领,王安石变法有《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以扬为抑,褒贬相间,揭示困司条例司之设,均输、青苗、募役等法应运而生。
张居正变法则分阶段推进,初时上《论时政疏》,直言不讳,然如泥牛入海;后上《陈六事疏》,从六方面提领“江陵柄政”。
毕自严所撰《度支奏议》,乃其经济体系改革之蓝图。
近日他令度支司接管太仆寺常盈库,议论纷纷,他欲借此奏章平息风波。
正当毕自严笔走龙蛇之际,户部尚书袁世振携顺天知府董应举、饕餮署少卿李长庚及锦衣卫贴刑千户田尔耕入内。
“议论?无非是些鱼肉士绅的言论罢了。”
毕自严不屑摇头,示意上茶,并递上奏议草论。
“简税制、宽税基、严征管。”毕自严掷地有声。
董应举摸着下巴,审视着这三个词组,九个字,问道:“此乃对张江陵一条鞭法的总结?”
毕自严点头肯定。
“简税制,旨在减负于民,将四差银、田亩、徭役合一,加之摊丁入亩,明确税目,田亩定税。”
毕自严继续道,“我等皆曾为百姓父母官,深知士绅豪右之所以能侵占民田数万,必有缘由。”
天灾姑且不论,多数情况下,人祸才是罪魁祸首。
地方官吏变着法子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小民百姓为了生存,只能依附权贵。
“一条鞭法”横空出世,那些妄图继续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的地方官员,可就得掂量掂量百姓的怒火了。
“此言极是。”毕自严一番话,引得在场两人点头赞同。
如今朝廷又效仿保甲法,在乡下设立乡官,犹如给州府官吏手中递上了一把锋利的钢刀。
对此,袁世振还有独到见解:“州府官吏手握钢刀,自然能对那些士绅豪强形成制约。”
毕自严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第二条,拓宽税基,天下田亩均需纳赋。”
袁世振闻言,立刻接过话题:“洪武年间,太祖丈量天下田亩,编纂《诸司职掌》,得田亩数为八百余万顷。而弘治十五年,已降至四百二十二万顷。”
说着,袁世振表情变得古怪:“再看《万历会计录》所载,万历六年田土数为七百零一万顷,泰昌元年增至七百四十三万顷。这些数字,你们信吗?”
毕自严和袁世振同时摇头:“不信,简直是哄鬼的数字。”
毕自严冷哼一声:“大明安稳两百余年,田亩数不增反降,朝廷岂能靠吃地过活?此等数字,真是荒谬绝伦!”
他看向众人:“我在陕西时曾亲眼所见,老实人家无论上田下田,均记录在册,皇粮从不拖欠。而那些胆大包天之人,坐拥万顷良田,却一亩都不在册,不纳一文赋税,生活奢靡。”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长此以往,谁还愿意为朝廷纳赋?”毕自严接着说道,“人心如此,你交我不交,自然个个都想方设法逃避赋税。”
“长久下去,朝廷税基受损,国库收入减少,国家自然困苦。”毕自严从人心角度阐述了新政的重要性。
“至于第三条,便是严格征管。”毕自严看向饕餮署的李长贵和田尔耕,“以往朝廷从不稽查税务,说什么君子耻于言利。指望一道圣旨就能让士绅豪右乖乖交银,简直是痴人说梦。”
毕自严看向众人:“难道还指望他们良心发现,自觉上缴?”
田尔耕摇了摇头:“他们没有良心吧?”
“为富不仁。”田尔耕话音刚落,袁世振便嘲讽道,“但也不想想,仁者何富?”
李长贵和毕自严闻言,纷纷拍手称赞:“说得好!”
如“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般,“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这八字真言,亦常被世人遗忘其精髓。袁世振寥寥数字,便道尽财富累积之血腥本质。
“陛下前月释货币价值之谜,吾亦常思,士绅豪右何以暴富?”袁世振捋须而言,目光扫过在座三人。
“陛下云,劳动创价值,百姓赁地于豪右,创造价值,而豪右却攘其七成乃至更多,累积家业。”袁世振愤然说道。
“彼等反以救世主自居,真乃为富不仁之徒!”其言下之意,豪右掠夺百姓劳动成果,犹自高姿态,仿佛恩赐于民。
毕自严闻言叹息:“吾亦曾虑此事,然始终如雾里看花,难窥全貌。待来日讲筵,再向陛下请教。”
“且谈顺天府新政。”毕自严举杯轻啜,转移话题。
“第三条,严征管。”毕自严言简意赅。
“豪右坐拥万亩良田,佃户无数,皆非易与之辈。朝廷稍有懈怠,彼等便设法逃税。”毕自严看向田尔耕与李长庚。
“故受陛下命,锦衣卫入驻度支司,反贪查贿。吾二人上书,请设税务稽查专署。”毕自严道。
“饕餮署乃你二人所请?”田、李二人相视而惊。
京中传言,毕自严乃泥塑阁老,循规蹈矩,无主见。今闻其请调锦衣卫设专署,方知此乃酷吏也。
“正是吾二人所请,陛下觉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遂下诏。”袁世振补充道,“初仅欲调锦衣卫人手稽查,陛下觉此乃长久之计,故设专署。”
毕自严点头:“吾二人初意仅让锦衣卫为之,陛下却令外廷、内廷、锦衣卫共襄此举。”
言罢,毕自严看向李、田二人:“此举深意,尔等可知?”
李、田对视,拱手而答:“?”
“请阁老赐示。”
“万历年间之事,尔等皆知。”毕自严挥手免礼,继续说道。
“自嘉靖末庚戌之变,大明与俺答因贡市交恶,四夷不宁,战事频仍,国库空虚。先帝遣内府宦官出京,搜刮民财。然宦官贪婪,监管缺失,致使民不聊生,先有杨荣祸乱滇南,后有高淮肆虐辽东。”
“辽东建奴作乱,人心惶惶。熊廷弼曾言辽人不可信,皆因内庭税监失察,方致民心离散。”
“神庙因立嗣之事,与外廷不和,故内宦虽有不法,神庙亦不加惩处。”
“今上心怀苍生,方有整顿朝纲、变法图强之举。陛下对内宦管理甚严,严禁其僭越。”
言罢,毕自严目光如炬,望向田尔耕,续道:
“陛下设立饕餮署,意在稽查大户偷税漏税、抗税之事,田税口赋、钞关榷税,皆需稽查。”
“此乃严征之策。”
“至于饕餮署,则需严管。尔等职责在于稽查税务,其余事务,无权插手。”
“内阁与东厂皆会监督此事。”
“若再现万历年间宦官巧立名目、勒索百姓之事,无需上奏陛下,本阁自会严惩。”
“谨遵阁老教诲。”田尔耕与李长庚闻言,连忙拱手称是。
李长庚深知毕自严乃帝师,不敢轻易得罪。
田尔耕则已受皇帝训诫,深知其中利害关系。
毕自严见二人似有所悟,微微点头。
然对于饕餮署之设立,他心中仍存疑虑。
歪嘴和尚念歪经之事,屡见不鲜。
考成法推行以来,毕自严已处理多起此类事件。
如度支司接手通州千库大仓管理权后,便发现有人故意捣乱。
按惯例,库房火灾查验只需签名确认“无灾”即可。
但原户部主事却要求仓库管理大使详细记录巡查情况,致使每个大使每日需写数百遍巡查记录。
毕自严初见巡查记录簿时,气得浑身发抖。
如此繁琐之事,纯属浪费资源。
他当即批了预算,印制表格,只需巡查后书押即可。
并将此管理办法推广至度支司管理的所有仓库。
至于那原户部主事,则被毕自严推荐至吏部,前往辽东协助孙承宗管理屯田之事。
毕自严深恐饕餮署亦步后尘,若让稽查赋税之事落入文官与内宦之手,恐会弄得满城风雨、民怨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