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家竟然贿赂西南的蛮夷?!”
元绮骤然撑起身子,似乎比方才见到纸条上所写的内容更加难以置信,堂堂长孙世家,竟然多年来,一直在交保护费?
她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一些,立即俯身压低了嗓音:“这事儿陛下知道吗?”
萧淙之却道:“你说呢?”
元绮便明白了,皇帝登基前,长孙家出人出力,皇帝又岂会不知?
“也对,当年先帝本就防着奕王殿下,而且若无你和哥哥,长孙家便是他最大的助力,他即便知道也不能张扬。如今三年,坐稳了皇位,也是时候动手拔除了。”
“但长孙家可不这么想,他们认为自己一手推上位的皇帝,就该回报自己,无论是钱财还是官位,乃至是下一任皇帝的人选。”
元绮了然:“难怪,太后会让长孙极去兵部,这不是正好握住了天下运输之命脉,坐地起价,要多少钱没有?”
她又思索一番,问道:“所以你这回帮了太子一把?太子生母出生文官之家,一定不是长孙家的对手。”
“不错,当年太后为奕王议亲,选的是长孙极的堂妹,但先帝力排众议,坚持定了文臣之女,令长孙家的女儿为侧妃,也就是如今的寿贵妃。”
元绮似想到什么:“可如今孙与斌流放,皇后外祖家本就势弱,如今算是一点儿力都帮不上了,你这又是为什么?”
萧淙之还是那句话:“孙与斌乃国之蠹虫,无论他是谁,都该杀。正因他是太子外祖,更该杀。但太子也并不是孤立无援,他自小与长穆交好,你没听外头怎么说的吗?长穆就如同太子太傅。”
“你想让我哥哥辅佐太子?”
“不是辅佐,是培养下一任天子。”
元绮神色凝重,盯着萧淙之的脸,却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玩笑与她说道:“帝王之道,讲究平衡各方,待天下大定,长孙家服诛,或许就轮到我与长穆了。先帝私心太重,今上虽有大略,但却不讲人情,太子年少,由长穆教导对我们更有利,何况天下大业,也需要一位贤君来延续百年基业。”
元绮何尝不明白,伴君如伴虎。历经两朝,她已经深刻明白,在天子眼中,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亦或亲眷,无一不可牺牲。因而为臣之道,除了要懂得揣摩圣心,纵横朝堂,还得懂得,如何自保。
“你既然已经决定,那便去做吧。”
萧淙之见她一脸凝重,笑着摸了摸她的鬓发:“此事不是一日之功,你刚回来,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当下局势如何。方便你应酬决断。”
她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萧淙之用眼神细细描摹她的容颜,二人就这么对看了许久,萧淙之忽然坐起身:“我该回去了。”
他揭开帷幔走下床。
元绮仿佛有些意外,却还是说道:“也对,久留有风险,你早些回去陪子湛吧。”
萧淙之应声就朝外走,元绮送他到门前,正要送他出去,眼前之人忽然转过身来,蜻蜓点水般俯身含了含她的唇,舌尖扫过唇瓣,又离开,突如其来,却又猛烈缠绵。
她怔在原地,他眼眸含情:“失望了?那明日我再来。”
她双颊微红,微微瞪着他,却又不敢对上目光,语气也慌乱了,伸手去推他:“快回去吧,子湛在等你呢。”
他拉住她的手躬身又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二人四目相对,元绮摸不透他,脑袋已有些晕,张了嘴想说些什么,他猛然又吻过来。
这一回不再是浅尝辄止,反而夺走她的呼吸,猛烈又霸道。
外头打更声响起,他才放开,出了门,留元绮独自一人在门后,衣衫与心,都被他揉乱了。
她低低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按着狂跳不止的心,怨他:“真是越来越…浪荡了… ”
萧淙之离开后,回到武定侯府,韩冲已经在议事厅等候了。
“老大,可回来了,我天,我侄子真是太招人喜欢了。”
等待萧淙之回来的时间里,韩冲一直在陪子湛。
偌大的武定侯府,萧淙之请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婶婶来照顾。
天色渐晚,子湛便难以控制地想念母亲与荔云,侯府里的人明明比道观更多,但一张张陌生面孔上只有疏远与观望,无人走近他,直到韩冲出现。
只见院子门口,缓缓走来一位风尘仆仆侠客般的男子,子湛自然不懂什么是侠客的,他只知道这人同侯府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不仅是穿着打扮,还有行为举止——他迈开腿,衣角乱飞,步履不讲规矩,自由散漫,脸上更是一副慵懒随意,甚至有些痞气的神色。
那人脚步刚迈进门槛,远远见到子湛便是一愣,眯起眼歪着脑袋探看,而后露出一个极难看的人畜无害的笑容,朝着子湛跑过来:“哎呦喂,小侄子,你和你老子也太像了,往那一站,我还以为老大缩小了。”
子湛往后退,眼睛却好奇地看着他。
韩冲拍了拍脑袋:“瞧我,一激动给忘了。我是你爹的部下,也是他拜把子的兄弟,你叫我韩叔就行。”
子湛两只小手搂着前襟的衣服,婴声说:“韩叔叔。我爹爹不在。”
韩冲不同他见外,将佩刀丢给如流,便抱起子湛朝里走:“没事儿,叔叔陪你玩一会儿,边玩边等。”
侯府一直没有女主人,韩冲来的最多,甚至过夜也有的,熟的跟自己家一样。
过了一会,如流备了晚膳,韩冲带着子湛一块儿吃了,萧淙之仍是不来,照顾子湛的婶婶便领他去沐浴休息。
韩冲又在厅中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问如流:“嫂子你见过了?”
如流不冷不淡道:“见了。”
“如何?可有受委屈?是否还同从前一般?”
如流斜他一眼:“韩将军究竟是问嫂嫂还是问旁人呢?若是担心,不如自己去求见,好在如今只隔着宫墙。”
韩冲心虚地站起来直摸后脖子:“你这说什么呢,我不担心嫂嫂还能担心谁呢?说到底是替老大的幸福担忧。”
正说着,侯府真正的主人已经回来,韩冲立即打岔:“老大!”
萧淙之走进议事厅,如流立即将门关上。
“吩咐你的事查的怎么样了?”萧淙之没问子湛,上来便问公事。
韩冲被泼了盆冷水,立即摆正神色禀报说:“果然如老大所料,就如我之前传回来信中所说的,那天谕先生,几年前一直在西南活动,说自己能连通天地,预知未来。两年前发生过瘟疫,他借机散播谣言,说当今天子谋害先帝,陷害手足,圈禁宗亲,是无道无德的恶人。现在的繁华只是天罚前得假象。普通人要想在天灾面前存活,那就得信奉他,反对中原朝廷。”
如流闻言率先提问:“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在西南流传,长孙家竟然无动于衷?”
“哼!”韩冲冷哼一声,“可不止在西南,人家沿着边境线一路往北走去了,爬满了多少地方都不知道。长孙家还管呢,说不准人都是他们弄过去的。”
如流不解地看向萧淙之:“今上有一半长孙家血脉,即便他们对陛下不满,也不至于这么做吧?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萧淙之没接这话,反而问韩冲:“他往北去哪了?”
韩冲回答说:“据说是一年前走的,途经多地,此刻也说不准在哪。”
“即刻传信给秦将军,让他留着,一旦出现,即刻捉拿,押送上京!”
韩冲却不满:“给秦又天干什么,传给姜洹和老庞不就行了。”
萧淙之却坚持:“此事我们利益一致,如今秦又天为主帅,有他出面,搜索范围才能最大!”
“行吧。”
韩冲打着哈欠:“今日太累了,老大,我还住你家。”
萧淙之没理他,取了笔墨亲自给秦又天写信。韩冲等着他写,犯着困意,思绪又到处游走,冷不丁问了一句:“那尚阳公主走了没?我这经常来住,她老在这,万一影响了我名声。”
萧淙之将信递给他:“你也有名声?”
韩冲目光一凛,接过信:“从前没有,以后得有了。”
上京打更声一遍遍响起,而草原上则马嘶不断。
东方逐渐亮起,照亮了青茫茫的草原与河水,还有依水而居的人们。
三个月前的清晨,突厥大营中,新突厥大汗,也就是从前在昱州被俘的那位二王子,迎接了吐谷浑的使者。
战后中原扶持曾经的突厥二王子为新任大可汗,吐谷浑与室韦以及一众小部落元气大伤,虽然不服,但也没有能力再抵抗。
三年过去,这位新的大可汗既无其父的谋略胆识,也无阿蒙多的英勇,有的是对中原朝廷的卑躬屈膝,言听计从。
草原上以吐谷浑为首的部落早已经对他怨声载道。
经过了三年休养生息,吐谷浑此次来,便是想要求娶突厥的公主,说是求娶,实则已经计划好了,借着婚礼的机会,一举端了突厥王族,称霸草原!
可如今的突厥哪还有适龄的公主,唯有一个月姬公主尚在,可吐谷浑死活不要,毕竟月姬的名声从前就不好,大战以后被送回来,更是受尽族人唾弃,谁若是娶了她,简直丢尽脸面。
可除了月姬以外,便只有几位小公主,年岁尚不满十岁,如何嫁?
新任大可汗自从被放回来,便成了一头被阉割的狼,对任何人都叫不起来了,面对吐谷浑强势的求亲,他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从族中挑选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上书请求中原皇帝册封为突厥公主,嫁去吐谷浑。
婚期定在五月十五。
就在此时,一位身穿白袍的青年男子,带着他的追随者来到了突厥,开口求娶月姬公主。
大可汗接见了这位青年人,他虽然披散头发,穿着外族的白袍,但五官一看就是中原人。
此人自称天谕先生,能通天彻地,预知未来,自南方而来求娶月姬公主,是因为受到了上天感召,占卜得知,月姬公主命格不凡,会成为改变天下的神女。
大可汗起初并不相信,只当他是个骗子,但却也觉得奇怪,一个骗子,应该骗贵重的东西,费尽心机要月姬,还说她是神女,简直是将草原上都人都当成了傻子。
可天谕先生又道,若是不信,自己还有一个预言,大可汗可以亲自验证。
那便是吐谷浑欲在婚礼上进行屠杀。
此事引起了大可汗的重视,吐谷浑的野心草原共知,可婚期在即,中原的皇帝已经赐婚,总不能临时反悔。
于是,大可汗便留下了这个青年人,等待着婚礼那日验证他的预言。
等到了五月十五,吐谷浑果然借机攻入了突厥,但大可汗听信天谕先生,提前做了准备。吐谷浑人刚杀开来,便被包围。
一场婚礼下来,酒被血染红,新娘刚拜别家人准备出嫁,新郎却带着人进来亲手斩杀了新娘。
血色婚礼之上,唯有天谕白袍纤尘不染,冷眼旁观了一切。
事后,大可汗又在他的建议之下,秘密处决了吐谷浑的首领。
大可汗问天谕想要什么,他还是那句话,要月姬公主。
除此以外呢?
天谕说出了心中所想:“既然大可汗已经杀了吐谷浑的首领,不如让我去试试,能不能驯服这个族群。”
最终,大可汗同意了。
天谕又对大可汗说:他与月姬的婚事不宜上报,他们只在草原上举行婚礼即可。
就这样,被囚禁在自己曾经的营帐内的月姬终于见到了外面的天空。
她走出来时,蓬头垢面,头发多年不洗已经结块,脸色蜡黄,衣衫褴褛,散发着阵阵臭味。
而她身后的营帐之中,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脏污——多年的排泄物在地上板结发黑,灰尘和蛛网结的到处都是。
是姜洹送她和二王子回来的,二王子继位,姜洹离开前,曾嘱咐过,别让她死了。
于是就这样,草原上曾经最受宠最恣意畅快的公主,被封在小小的帐篷里,腐烂发愁!
天谕的一个女随从来接月姬,默不作声地洗漱,帮她修剪了头发。而她木纳地坐着任由她摆弄。
当见到镜子里终于有个人样的时候,两行热泪无声地润湿了她干燥枯黄的脸颊。
而后那位一言不发的女随从带她去见天谕。她僵硬地走进去,只见一个白袍男子背身而立,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当月姬看清他的脸时,干涸的嗓子里挤出了一个意外却熟悉的名字:“李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