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说,一个人不珍惜另一个人,原因无外乎两个:一,因为明白无论怎样伤害她都不会失去她。二,即便失去也无所谓,因为她本就可有可无。
顾平芜有时候会想,在池以蓝那里,自己可能是两样都占全了。
她一向太有自知之明,所以六年前他要分手,她不敢说不。如今他要回头,她退避三舍不得,最终也只能落得个任他拿捏。
顾平芜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委屈,清醒时只能够凭理智克制,入梦后却忍不住无声饮泣。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许多悲伤的梦,谁知等第二天睁开眼睛,走到镜子前,却看到原本横波秋水的双眸肿得如同熟透的桃子。
这可真是梦照进了现实。
她懊恼地去客厅找冰块出来,包在毛巾里给眼皮冰敷。
在沙发上坐了片刻,才发现四周静悄悄的,这才想起林冠亨竟然没来叫她起床。
他的卧室没人,她只好给他拨电话。
那头语气平静地说出去买早餐,问她还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其实下榻的这处酒店就有提供早餐,也不知道他干嘛非要跑出去一趟。她很怀疑这个澳城人在异乡找不找得到早餐铺子,问道:“你买什么了?”
“……”那头默了两秒,接着响起说话声。似乎是他在问身边的人。
“老板,介个叫什么藕?”
“糯米藕。”
“哦,谢谢老板。”
顾平芜在电话这头忍笑,等他和她报告买了“糯米藕”,她“嗯”一声,夸他普通话好,又说:“没有生煎饺?想吃。”
他隔了两秒才说:“有,你先洗漱,我马上回来。”
顾平芜洗完澡出来,眼皮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一些,她松了口气,惦记着卢湘给的任务,拿起电话打给顾长德。
电话接通的时候,她却连最老套的开场白都想不出,顾长德的表现也并没有比她好多少。两人就回家的时间简单聊了几句,就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顾长德好容易找到了话题:“生日礼物有没有想要的?爸爸让人给你安排。”
她生疏而客气地答:“没有。”对话就再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忘记谁先说再见,挂断电话后,顾平芜长出了一口气,胃开始隐隐作痛。
其实顾长德与卢湘的离婚并不顺利,因为双方都出身名门,婚后的商业资源与人脉交集大都重合,彼此盘根错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轻易割裂。
在离婚协议签订后两方律师分别介入,前后拖了三年之久,才彻底将顾、卢两家的财产分离开来。
原本的家庭信托也重新架构,他们的女儿顾平芜成为该信托的保护人和全权受益人,并变更为终生不可撤销信托。
这意味着,即便婚姻破裂,他们仍尽了最大努力保全唯一女儿以后的权益。
就凭这一点,顾平芜根本没有办法埋怨父母任何事。
在发现卢湘与话剧演员贺鼎臣的秘密恋情时,她曾好一阵子无法原谅母亲。即便做了手术后,是卢湘没日没夜留在身边照顾,她也鲜少笑颜以对。
后来,她终于能够下地行走那天,卢湘却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了。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赌气有多任性。
那夜她偷跑去母亲病房,她们并肩躺在病床上,絮絮说起小时候的事,仿佛双生姐妹。她枕在母亲肩上,掩饰湿润的眼角,终于问出一直以来都不敢出口的那句“为什么”。
卢湘沉默了很久,用两个字回答她。
“累了。”
“……累了?”
“你出生之前,我是卢家的女儿,顾家的太太。你出生之后,我是你的母亲。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是我自己。”
卢湘用她惯有的、如江南细雨般润物无声的语调说:“你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吗?”
顾平芜不明白。二十年来,她都只为自己而活,天真又任性。
所以卢湘也并没有真正期待她的回答,继续说下去。
“在我的喜怒哀乐之前,总是有太多东西要顾忌。我好像和自己永远隔着一层,我的意识里全是我应该怎么样,而不是我想怎么样。我几乎都想不起在你这个年纪,我在想什么,渴望什么……太悲哀了对不对?”
顾平芜无声握住妈妈的手,哽住呼吸。
“你也长大了,该是妈妈自由的时候了。”
明知有多自私,她还是不舍地脱口道:“我没有长大。”
“那就从这一刻开始长大。”
卢湘罕见地没有顺着她的话,温柔而坚决地说道。
在那之后,顾平芜尝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一切。事实上,若非得知顾长德与公司下属有暧昧,她本该是留在海市的。
可她不愿意在那幢承载了她出生以来所有回忆的房子里看到其他女人出现。
就像而今,她一想到要回属于自己的原本的“家”,就觉得忐忑不安。
*
十点半,林冠亨拎着一堆杭市的当地早餐回来了。
顾平芜听到开门声就起身去迎,起先只看到他低头换鞋,却不抬头看自己,有点奇怪地走过去接他手里的东西。
林冠亨偏过脸咳了一声说:“你去坐,我来弄。”
她一头雾水,抓着他手腕没放,往前凑了一步,去寻他的正脸。
四目交接那一刻,两人齐齐愣住了。
顾平芜张口结舌道:“你……你嘴角怎么了?”
林冠亨像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始终没吭声。
她等了一会儿,失去耐心地夺过他手里的袋子,一个人去餐厅摆好,回头见他踢踢踏踏走进来,才说:“打给前台要个酒精棉。”
他“哦”一声,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还有创口贴。”
林冠亨又“哦”,去卧室打电话。
再出来时,早餐已经摆好,还贴心地给他放了叉子。
他叉了个生煎饺,一张口嘴角的伤口就裂开,疼得他“嘶”一声。
顾平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坐着吃自己的东西。林冠亨瞟了她一眼,就闭上嘴跟着坐下。
虽然不知道在哪打了架,或者挨了打,但林冠亨胃口倒不错,吃了不少煎饺。
这会儿客房服务到了,他听到门铃要起身,顾平芜已经先他一步去了。
拿着药箱回来,顾平芜心平气和让他把吃了一半的饺子放下,然后夹了酒精棉擦他的嘴角。
“说吧。”
林冠亨还以为她一直没问,这件事就过去了,谁知道会在这时候追究,一时无言。
顾平芜淡淡问:“因为什么挨揍?”
大约是觉得“挨揍”这个词儿实在是伤害他堂堂林氏集团副董的自尊心,他皱了下眉说:“我也没有单方面挨打。”
“哦。”顾平芜心说,这个不重要,“因为什么?”
林冠亨一个澳城人,在杭市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提有认识的人了,以他的好脾气。更不可能对陌生人寻衅滋事。
她心里打鼓,只怕和自己猜的一样,谁料下一刻,林冠亨还是招了。
“我知道昨天池以蓝也在这里。”
她手一抖,那块酒精棉就掉了,正好落在他膝头。
她有点无措地低头说“对不起”,伸手去捡,不妨手背被他轻轻按住,她试探地抽了两下,没抽动,只好维持着那个姿势,抬眸看他。
“我还知道你昨晚有哭。”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是故意窥探你隐私。昨晚本来是叫前台煮了姜汤给你驱寒,到处找你都找不见,打你电话,你手机又没带,我很担心,就看了一眼,才发现不久前刚和池以蓝通过电话。”
“你……”
“打架也不是故意的。我早上出门晨跑碰到他了,谁知道他就住在隔壁。”
“那我怎么……”
“我怕吵到你,特意跟他到地下车库才揍他的。”
“林冠亨。”她突然唤他的名字。
“嗯?”
“你先……松手。”
他怔了一下,才缓缓抬手,她甫获自由,直起身来退了一步,也没心思管他的伤口了,只是看着他,半晌没吭声。
林冠亨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眼底全是茫然,笑了一下问:“你担心他吗?他没怎么样,顶多挨了两拳,我没下重手,更何况他身边一直有跟在暗处的保镖。”
她摇摇头,终于找回思绪似的,重新用镊子夹了一块酒精棉给他处理伤口。处理完毕,她安静地整理散落桌上的药品。
他欺到身后,双手撑在桌案边缘,将她困在两臂间。
脊背贴上略高的体温,她沉默地僵硬住,任凭他凑到耳廓低声道:“是我误会了吗?顾平芜。”
她反问:“什么?”
“我以为你能够允许我一道回家,是愿意给我机会的意思。”
顾平芜有些混乱,只能缄口不言。
是这样吗?
她想,我同意他和我一路同行,是我在向他敞开心扉的意思吗?
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处于脑子一团乱麻的状态,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居心。
可她让对方产生这种误会本身,或许已经是她做错了。
她矮身从他环围里逃出来,往客厅走,只觉适才的气氛让她感到窒息和无措。
走到客厅,她才蓦地站住脚,困惑地回头看他。
“林冠亨,你觉得我开始新的关系,新的恋情,一切就会变得更好吗?”
她是在认真地寻求意见,即便以他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本就有失公允,可她没有别人可以问。
林冠亨明白她此时此刻的痛苦,所以更没有办法开口说出任何一句对自己有利的回答。
“现在不好吗?”他想了想,走过来问她,“在池以蓝出现之前,你没有这么纠结和难受过。”
“是。”
她有点绝望地看着他,像是溺水的人在渴望谁施救。可他又明知道,一旦她清醒过来,就会对软弱之下做出的所有决定感到痛苦。
现下,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卑劣地利用她这一刻的软弱。
“我花了很长时间试图去成为像池以蓝那样的人。把自己的自尊、事业放在第一位,视爱情如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很倦了似的,慢慢坐下来,神情看似冷静,实则迷惘。
“可真正面对他,我才知道我们依然有本质上的不同。我好像……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把爱情当做人生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正因为占比太重,我反而连新的开始都不敢再期待。”
林冠亨走到沙发边,试探地坐到她身侧,迟疑着抬手,环住她的肩头,安慰地拍了拍。
“你不讨厌我,不是么?”
“可如果我想要努力爱上你,就代表我不会是真心,你明白吗?”
林冠亨笑了一下:“可男人要的大都是结果。就像……比起别的,更重要的是你成为我的女朋友。因为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只是时间问题。”
“呵。”她轻声嗤笑,低声感叹:“男人。”
“是啊。男人。”林冠亨学她的语气,跟着嘲讽。
她偏头,忍俊不禁地与他对视片刻,而后耸了耸肩,示意他把咸猪手拿开。
“该启程了。”她站起来,又低垂视线看他,“别等我。我是指在感情上。最好不要像我这样做杨过,相信我,对方不会感动的。”
林冠亨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目送她进卧室收拾行李,等到她回手关上门,笑容才慢慢消失。
“傻瓜,我要的不是你感动。”他低声和自己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贸然向她求婚那天,他为她念那首《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他想她大约不会明白,那真的是他唯一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