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身,接通电话问:“什么事?”
“下来走走吗?”
她怔怔地沉默几秒,才恍然明白过来,问道:“你在哪?”
明知道自己不该答应,甚至连他在哪也不该好奇,可是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偷偷溜出套房按了通往一楼的电梯。
大堂里还有许多客人陆续进来check in,但环境却并不嘈杂。
前台在轻声细语地服务,行李箱滑过大理石地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她耳际反复回环着这些低低的白噪音,独自立在空旷的大堂中央,四顾茫然。
旋转门动了,有一行客人鱼贯而入,向着她背后的服务台走去,她下意识后退几步,脊背就撞上一个带着暖意的、质感坚实的胸膛。
熟悉的柑橘调淡香将她铺天盖地罩住,接着她被护在两臂间,任凭涌入的人潮与他们擦身而过。
四下再静下来时,他已经放开手。
顾平芜回过身,还没来得及想好开场白,却猝不及防听他问道:“怎么没换鞋?”
她低头,这才发觉自己还踩着酒店的拖鞋。这无疑在揭露她应约出来的状态:匆匆忙忙的,更有些魂不守舍,所以连鞋子都忘记换。
顾平芜缩了缩脚趾,耳尖发红,没吭声。
他引她到大堂一侧的餐厅,要了杯滚烫的龙井给她暖手,然后问:“鞋怎么办?上去拿还是让人送下来?”
这人既然能够一路跟到这里,自然知道她和林冠亨住在一个套房。这是在问她自己上去还是让林冠亨帮忙拿下来。顾平芜没来由有种被当场捉奸的感觉,可现实明明是,无论她和谁同住都早已经和他全不相干。
她溜出来见他已经后悔,自然不会再麻烦林冠亨白跑一趟看她和前任见面。若是如此,岂非在用刀捅林冠亨的心。她虽不打算与对方发展什么感情,却也不愿意这样随意伤人。
于是她沉默着,没答,两手松鼠捧着坚果一样捧着茶盏,低垂眼帘,像在思考,又像逃避。
这家设在一楼大堂的餐厅主要是为了供人喝茶休憩,四方的桌案十分狭窄,他坐在她对面,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肘撑上去,就已经和她咫尺之距。
她不说话,他也不急,就在这个略显亲昵的距离下,不惊不动地望着她。
过了会儿,顾平芜等喝了两口茶,暖和过来了,才轻声说道:“鞋子没关系……我马上就回去了。”
夜色已经深了,外面尤其阴寒湿冷。他叫她下来原是想带她去附近的西湖走一走,但见她仍和从前一般像纸糊的人,也不再勉强。
他没来由想起她说的“换了颗心脏”。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她又怎么会和当年一样容易疲倦,受不得半点路途劳顿。
看着她如画似的眉眼,失了血色的唇,他没来由感到恐慌,像是约定分手后得知她入院却见不到她的那半个月,每天都心乱如麻。
“那就等天暖了再说。”他停了停,问,“身体不舒服?”
“没有。”
“撒谎。”他抬手摸了摸她侧脸,“脸白得和纸一样。”
这动作太过自然,和记忆里做过千次百次的样子并无不同。以致于他的手已经收回去了,她才意识到不妥,可再要张口已经错过时机,只好有些局促地起身,做出要走的姿态,却又迟迟没动。
“突然找我有什么事吗?”顾平芜侧回身问。
“想带你去西湖走走。”池以蓝说。
“……”她颔首,想问就这样?可终归没问出口。
池以蓝去签单的功夫,她一个人走到电梯口等待。他追过来时堪堪赶上和她同一个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看了眼她按下的楼层,没再动作。
顾平芜眨了眨眼,两人并肩出去,她问:“你也住这层?”池以蓝没否认,转头看她,却见她古井无波,竟是看不出情绪来。
走到走廊中段,池以蓝站住脚,顾平芜跟着停下来,听他道:“我明早回海市,也许来不及赶上你明天的生日。”
她不明白他突然报备行踪的意思,他原也没有陪她过过一次生日,这又有什么要紧。
他又缓声道:“提前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进来看看吗?”
脚下是厚重的地毯,柔软的质地淹没他们一路行来的跫音,他此际的声音也是经过克制、压低后才倾吐在她耳际,像是情人的密语。
他微微弓着一点身子,呼吸擦着耳廓,随着体温上升,她无比熟悉的香水味也始终绕在鼻息,挥之不去。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诱惑。时机和气氛都不对劲。她蹙眉想退开,脚却黏在原地。
心跳一声一声击打着胸腔,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伊甸园里被诱惑着偷食尽果的人类一样,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完全屈从于本能行事。
她听到寂静的走廊里回荡着自己的回答:“好吧。”顿了顿,她低下头回避他温和的视线,重复道:“好吧。”
*
池以蓝竟下榻在一间大床房。
震惊之余,她几乎要为他的艰苦朴素拍手叫绝。
池以蓝自然看到她眼里的揶揄,解释道:“没房间了。”
林冠亨check in的时候,酒店已经只剩最后一个套房。他来迟一步,又为了与她住得近些,只得暂且如此。
空间比想象中狭小。走出玄关几步就是床。顾平芜站住脚没有再往前移动,身后的人却已经自然地拉住她的袖口说:“外套。”
她回手拽住外衣的领子,摇了摇头,回过身,恰是自投罗网地撞进他两臂之间。
腰后一紧,是他回臂将她揽住了,因为她后仰得太厉害,马上就要跌倒似的。
“躲什么?”池以蓝面无表情道,“我还能在这儿把你办了?”
记忆里,上一次他对她说这种不正经的话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她懵了一下,两手抵在他胸膛,用力推分开了两人过分亲密的拥抱。
她忽然很后悔跟他进门。
继她后悔下楼见他之后,她后悔的决定就一个接一个。
根本不能开这个头的。她想,以后会没完没了。
可她想问的又的确太多了。已经不仅仅出于对他的好奇,而是她想搞清楚他做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愿再如临大敌,心惊胆战,还生怕自己画下的界限不够分明,自己表露的态度不够坚决。
“过来。”
池以蓝伸手将她拉到露台,冷风一刹吹透了单薄的外衣,他见状展开毯子将她裹住。
立在露台上,从这个角度能很清楚地看到临岸的西湖。
就在她不明所以时,一阵钢琴声蓦地响彻耳际。
循声望去,湖面的喷泉随之散开极为漂亮的水花,在灯光映照下,水花高高跃起,组合成各色形状与文字。随着生日快乐的钢琴曲越来越激昂,几处喷泉齐齐喷射,拼凑出生快两个大字,瞬间又落回湖中,压住最后一个音符的尾声。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音乐喷泉秀令周遭许多楼层亮起灯光,探窗欣赏。
顾平芜整个人被身后的人裹在毯子里,却仍是冻得发木,等看到最后的“生快”两个字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场音乐喷泉秀并不是寻常的景区福利,它拥有专属的主人公,正是她自己。
她哑然张了张口,心中滋味难言。微微侧过头,肩头却是一重。
池以蓝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低声说:“生日快乐。喜欢吗?”
顾平芜静默良久,蓦然鼻酸。半晌,她才从久久的余韵里回过神来,语气和缓地唤他。
“池以蓝。”
“嗯。”
“我们……聊一聊。”
他从善如流道:“好。”
可当她回身面对他,又忽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
坐在他的床尾凳上,顾平芜用揪紧袖口来掩饰不安。
而池以蓝靠着身后的电视柜席地而坐,仰面等待她开口。后来像是等得不耐烦了,才反客为主问道:“你打算和林冠亨发展?”
她抬眸看他一眼,没作声。他又问:“那蒋行呢?你好心资助他治病多年,就只过过慈善家的瘾,完全没指望过他以身相许?”
“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她本能地竖起刺来,语气不善地反问。
顾平芜充满困惑,她是真的不明白,他可以为了给她过一个生日跟到这里,却又泰然自若地允她和其他男人相处,毫不吃醋。但说他不醋,他偏又阴阳怪气嘲讽她。
可紧接着她就讨厌自己,既然已经打算和他不再有感情瓜葛,又为什么要在意他到底存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和他重逢以来摆出的冷静自持的面具在这一刻碎了个稀里哗啦。她根本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从容。
顾平芜从未这样厌憎过自己的徘徊不定。
她恨极了似的攥着拳头,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才觉得解气。
——你真的有把握一直对他不冷不热地敷衍吗?你真的能把这个月对他的态度贯彻到底吗?
她一面问自己,又心知肚明答案早就摆在眼前。
如果能的话,她就不必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我知道,现在你把我当贼一样防着,更把自己变个蚌壳合得死紧。其实我在上京这一个月,你也不好受不是么。”池以蓝苦笑了一下,语气冰凉,不起波澜。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好受。顾平芜。”
“你问我提起蒋行和林冠亨干什么,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傻?”
顾平芜受不住他话里带刺:“我装什么傻?”
池以蓝勾唇,淡淡重复她的话:“你装什么傻……是,你没装傻,那我就明白告诉你。”
“我为什么明知道你回海市是为了见谁,明知道你和哪个男人同住在一个套房,却他妈连个屁都不敢放,你以为我为什么?”
看到池以蓝眼底的寒意,顾平芜不由自主僵住,哑然无言。
“因为,我现在都不敢在你身上试错。”
池以蓝的语气压抑,又带着不甘心似的,仰面定定看她,脸上挂着一抹极为复杂的淡笑。
“你长大了,阿芜。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到你眼前讨嫌。我更不知道你底线在哪,可又不敢试错。只怕错了一次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你要和别人来杭市,行,我送你。你要回去见哪个,好,我都不拦着。”
“但你知道我最他妈害怕的是什么吗?”
他慢条斯理从地上起身,一手捏着她下颌,俯身看着她。
“我不知道我能忍到什么时候。到头来还是会伤着你。”
他说完许久,都没等来她只字片语。紧接着,他看到她眼眶很快地红了,有泪摇摇欲坠,又被她瞪大眼睛以极其不人道的方法遏制在眼眶里。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冷笑道:“我竟然不知道你是这么痴情的人,池以蓝。”
他有些仓惶地松开手,她腾地站起身,摇头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是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
“我不……”
“别急着否认,池以蓝。先听我说完。”她声音哽了一下,随即狼狈地低下头,手背狠狠擦过眼睛,才又抬头瞪着他,“我还以为你今天找我,会说点什么阳间话。原来就是这些。”
“我真是为你伟大的爱情感动。”
顾平芜努力挤出一个笑来:“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和我分手,是因为不爱,还是因为自尊?”
见他哑口无言,她克制着心痛道:“或者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我对你根本可有可无。我的伤心与否,也完全不在你考虑之中。”
“就这样,你还以为你曾经爱我。”
池以蓝试图开口,却发现无从辩驳。
原来她想要的,他一开始就错失了。他在不懂爱的年纪里虚掷她一腔真心,还以为自己情深不悔。
“这六年间你有过多少女人?要我一一给你数出来吗?光是被新闻曝出来的就有多少个?十个指头算得清吗?”
顾平芜呼吸不过来地说完,抬手遮住了眼睛。
没来由地,她忽然想起看过哪部电影,女主说她要为爱的人从一而终。
六年来她没有再爱过任何人,是否是潜意识里也在等他?哪怕看到他有了新恋情,哪怕明知是无望,可是,好像别的人总是不行,不对。
她没有想过为什么不行,不对。
明明林冠亨是那么好的人,可她偏偏没办法动心。
“顾平芜,你向我要的都是无法挽回的东西,我没办法重来。”他心疼地拉下她的手去寻她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弥补的可能,“我也有男人的劣根,做不得杨过枯等十六年。”
顾平芜凄然一笑,反问道:“可如果你爱我不能像我爱你一样,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忍见她眼里的失望,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来挽回局面,却又词穷。
“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呢?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想要来爱我。”
“就算我回到你身边又能怎么样?”她眼里空荡荡的,甩开他的手,茫然地说,“又像六年前一样,只有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吗?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力气了。”
“就聊到这里吧。”她背过身,说,“对不起,我又任性了。问你要了过分的东西。”
“我不会再这样了。”停了停,她又笑了一下似的,自语道:“我早该知道的。”
“阿芜。”
他跟着她走到玄关,却再说不出什么来阻止她推门离去的动作。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为了送她惊喜,到头来却成了不欢而散。
池以蓝想,顾平芜之于我是什么呢?是冗长记忆里唯一尚存的温暖,是能让他相信哪怕世界上所有人憎恨他,她也会坚持爱他的那个小丫头,是骨体里最恋恋不舍,却也反复逼迫自己舍弃的唯一一一条软肋。
他甚至耻于出口,无数个未央长夜里他辗转反侧祈求时光重返,这样他能在阪城的那个夜里,改写一切结局。
年少时以为自尊最大,她犯的错无可原宥。他值得世上最好的爱,却不是一份以替代为初心的恋慕所能比拟。
可原来她早就给了他最好的爱,只是他身在庐山,不识其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