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得好:穷有穷活,富有富道。亲军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各自穷出花样,小队总共十一人,有六人入职时号称出身世家,不出半年便被揭穿“世家”前还要写上“没落”二字。
每次富乐院听曲,俞百鸣只点三五个舞姬助兴陪酒,谁若想与某位姑娘做深入交流,就要自掏腰包。穷人间的算计左右不过几两银子,多半碍于情面不肯撕破脸皮,若将一锭金子丢在桌上,说不定当下便要打得头破血流。
老鸨早就看穿这帮四卫营穷鬼的拙劣把戏,但进门是客,苍蝇肉也是肉,总比一楼混吃混喝的散客强,也便尽力维护几人薄如蝉翼的面子。
乐三元有固定的相好,名唤海棠,每每听曲,必自掏腰包请海棠姑娘作陪。
许经年盯着海棠姑娘欲言又止,憋了半天终究没忍住,开口问道:“海棠姑娘可认识一位名叫‘韩老六’的边军?”
海棠姑娘笑意盈盈,依偎在乐三元怀里娇声回道:“公子说笑了,京城里哪来的边军?”
许经年点头表示赞同,良久后又不甘心问道:“姑娘床帏间可喜欢称人‘至爱’?”
海棠姑娘佯装羞涩,倒在乐三元怀中嗔怒道:“三哥,你看他!”
乐三元笑道:“没想到十一还有此等床笫癖好,今日三哥请客,保准在富乐院给你找个‘至爱’出来!”
众人哄笑,乐三元一盆脏水泼来,许经年闹了个大红脸,只好放弃寻根问底的念头,端起桌上酒杯饮了起来。倘若喝酒是男人间建立友情的第一步,那么骂上司便是进阶情谊的必要手段。俞百鸣只懂劝人喝酒,不擅攻讦上司,听着乐三元口吐芬芳变着花样痛骂杨文,只能发出“对对对”“是是是”的附和。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乐三元早早退席,去了海棠姑娘房中“叙旧”。营中前几日刚放了薪俸,兄弟几个身上都有些闲钱,看到三哥搂着美人走向三楼,便一个个心猿意马起来。
俞百鸣是个大龄鳏夫,酒劲上来毫无顾忌,借着尿尿的功夫上了三楼一去不复返。上行下效,剩余兄弟们闹肚子的闹肚子,头疼的头疼,纷纷离席,于是继“喝酒”、“骂上司”之后,小队成员间的情谊再次得到升华。
许经年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又初入青楼,实在无法融入其中,眼见众人陆续离开,便提了一坛酒飞上楼顶。
露似真珠月似弓。楼下纷纷扰扰吵吵闹闹,夹杂着女人放浪的叫声,天上残云静谧,星河灿烂,少年仰面躺着,一边喝酒一边自嘲道:“还真他妈动静相宜!”
三楼咿咿呀呀的呻吟声再次传来,使他不由得想起葬身火海的妻子,小姑娘生前执着于生孩子,对床第之事向来大胆,若此时在身旁,定会拉着他翻入三楼空房间大战一场。
想着想着,便觉劲酒上头,正准备换个姿势在屋顶凑合一宿,忽然被后院一阵哭声惊醒。
许经年耳聪目明,能听人所不能听,后院虽远,但哭声被前厅欢声笑语衬得极为刺耳。他翻身跃入后院,循着哭声找到柴房,从门缝向里看去。
一群打手背对房门,挡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姑娘坐在地上,散乱的头发盖住脸庞,让人看不清长相,一根铁链拴在她细长的脖颈上,另一端系在墙角柱子上,麻布衣袖挽起,露出手臂上几条鞭痕。
老鸨站在姑娘面前,语重心长道:“进了富乐院的门,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你也别怪我心狠,贞洁烈女我见得多了,要么死在这院子里,要么老老实实接客。这事就是第一次难,过了这道坎,慢慢就习惯了,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做得,你林梦娘区区一个农户家的丫头,如何做不得?”
姑娘依旧低着头,边哭边倔强道:“我死也不做,妈妈要是愿意帮忙,就留我做苦力还债,要是不愿帮忙,就打死我吧。”
老鸨挥着手中鞭子骂道:“丫头,你还真别激我,前厅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当初哪一个不是哭哭啼啼以死相逼?知道为什么现在一个个乖巧得很吗?不乖的那些,要么被打死了,要么被卖给人伢子了。”
姑娘抬起头,盯着老鸨看了看,突然起身一头撞向墙角柱子。
许经年瞳孔猛地收缩,胸口剧烈跳动,那张抬起的俏脸分明有七分刘怀安的样子!
柴房陷入短暂安静,一名打手担忧道:“不会真死了吧?”
老鸨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姑娘,见她眼神清澈呼吸均匀,便知并无大碍,嘴上冷笑道:“想死?老娘可没答应呢!将她伤口包扎好,捆结实了送到三楼明月间,刘大官人等着呢!”
许经年见几人要上前动手,便一脚踹开房门走了进去。
打手们闻声回头,见是一名十五六岁的瘦削少年,便不甚在意。老鸨露出笑意,挥着手中汗巾娇媚开口:“哎哟,客官,走错地儿了,柴房污垢之地,莫污了您的脚。”
许经年看向地上姑娘,与刘怀安一样的鹅蛋脸,眉眼间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了些锐气,多了些怯懦,刚刚与老鸨的强硬顶嘴,更像穷途末路的应激。
老鸨见少年愣神,便笑着拉他出门。
许经年避开老鸨伸出的双手,指着姑娘说道:“她值多少两银子?”
老鸨一怔,随即笑道:“客官,这不合规矩,已经有人定了这姑娘。”
许经年掏出白日里刚领的亲军腰牌,装作漫不经心道:“在京城,四卫营的规矩还不够大吗?”
风月场最忌恃强耍横,富乐院能在京城屹立多年,背后自然有大靠山,最听不得威胁。老鸨变了脸色,语气冷冷道:“公子莫吓我,前日里昭武伯还说,开门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若像以前那样整日打打杀杀,买卖长久不了!”
昭武伯曹钦,大太监曹吉祥义子,都督同知。老鸨将他搬出,很明显是在警告面前少年。
许经年上前一步逼迫道:“四卫营隶属御马监,乃圣上亲军,我今日将这里砸了,左右不过挨几十军棍,朝廷本就不喜私营妓院,动静闹大了,曹大人这幕后东家可就难看了,到时少不得将怒气撒到妈妈身上。”
老鸨低头沉思片刻,再抬起头时便又换上了一副笑脸,继续挥舞手帕说道:“既然公子相中了我这闺女,老身也不好棒打鸳鸯。梦娘命苦,又是我的心头肉,公子意思一下,付个一千两银票便是。”
梦娘大惊,开口争辩:“当初买我回来才花了五两银子,妈妈心未免太狠了。”
老鸨并不理睬,继续对许经年说道:“公子若想要这丫头破身,老身自可安排,只需二十两银子,但若要从富乐院赎人,便是坏规矩,价钱自然要高些。”
林梦娘心中升起的希望又暗淡下去,富乐院常有京营士兵和亲军出入,她常年打杂,对这些人的薪俸饷粮也有了解。卫所士兵军饷不多,七七八八折算下来月俸不到三两,亲军略高些,也才三两多,一千两银子,就算不吃不喝,攒起来也要三四十年光景,眼前这个瘦削少年一身粗布麻衣,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拿出千两银票的人。
许经年将手中腰牌丢给老鸨道:“好!就一千两!你等着我回府去取,腰牌抵押给你。”说完便转身走出柴房。
老鸨在身后叫道:“半个时辰,老身只等半个时辰!”
出了富乐院大门,许经年一路狂奔往家跑去,当初长公主赠他百金,被刘怀安埋在院中凉亭下。
文礼胡同离富乐院足有十几里,一来一回再加上掘地挖瓮,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老鸨见少年迟迟不回,便料定他拿不出一千两银子,又碍于脸面不肯承认,只好找个机会遁逃,于是命打手们将林梦娘捆了抬到前厅。
前厅人潮涌动,木台之上,舞姬正跳到兴起时,一众看客围着台子叫好。
许经年踏入大门,恰好看到四个打手正拖着五花大绑的少女往二楼走去,一时有些气恼,右手抽出随身佩剑甩向四人。
寒剑呼啸而过,擦着舞姬发梢射入木梯中,满座皆惊,全场寂然。
许经年冲老鸨摇了摇左手提着的大瓮,将金锭倒在木台上。一百两黄金,折一千两白银,观感却大不相同,世人素来对黄色有偏爱,如果有一种颜色既能代表权力,又能代表财富,那一定是帝王黄。
一片黄澄澄金锭洒在台上,老鸨惊呼一声,忙命打手们上前护住,转身对许经年谄媚笑道:“公子果然是守信之人!”
许经年上前几步,将林梦娘身上的绳子解开,对老鸨说道:“卖身契。”
老鸨吩咐几声,便有小厮取了林梦娘的卖身契来交给许经年。一楼大厅连同二楼走廊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妓女男客,老鸨惯会造势弄典,如今这“百金买奴”的故事一出,少不得又会给富乐院带来一波声势,再看眼前一对男女,除去身份地位,无论在相貌还是年纪上都极为匹配。
于是将头一仰,对着楼上楼下的看客大声道:“许公子出金百两,为梦娘赎身!”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富乐院不比教坊司,来得多是有些闲钱的富户或兵丁,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百两黄金,妓女们更是面面相觑,心中暗探这姑娘好福气,脸上生出艳羡表情。
许经年扯着林梦娘衣角离开,迈出大门便往家走去,二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三五里,见四下无人,许经年便将卖身契塞到姑娘手里说道:“拿了卖身契,赶快回家去吧!”
林梦娘怯怯地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口中嗫嚅道:“我是你的奴婢了。”
许经年摇头苦笑,指着身上的粗布麻衣道:“你看,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哪有钱养活你。”
林梦娘小声道:“我吃得少。”
姑娘低眉顺眼,一张俏脸像极了刘怀安,性格却是另一个极端,话少,怯懦,与人对视便会脸红。
有那么一瞬间,许经年很想留下小丫头。佳人已逝,有个替代品聊以慰藉也不错,但理智告诉他不该如此草率。
德王一党,根深蒂固,要除掉万良辰,便要面对他身后的万贵妃,更要做好卷入党争旋涡的准备,前路迢迢,万水千山,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承受得起的。
许经年露出凶狠目光,对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小姑娘说道:“你自由了,别跟着我。”说完便转身离去。
姑娘愣在原地,待许经年走出百步,便缓缓挪动步子跟在他身后。
许经年回头观望,见小丫头远远跟着,便喊道:“再跟着便将你卖回青楼!”
姑娘止住脚步,原地踟蹰良久,似是下定决心搬继续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保持百步距离。宵禁时间已至,街上行人稀少,一队巡城士兵经过,林梦娘远远瞧见许经年掏出腰牌递给领队查验,又转身指了指自己,便将头埋得更低。
冷风吹过,裹挟着巡城队伍与姑娘擦肩而过,许经年加快步伐向家中走去,姑娘边擦拭额头汗水边迈着小碎步努力追赶。
回到文礼胡同,许经年跃上墙头翻入院中,刘怀安命人特制的铜锁还挂在门上,他没有钥匙,又不舍得砸坏大门,便这么翻来翻去。
林梦娘在宅院门前停住脚步,许经年趴在门缝向外看去,见少女背着个小小的包袱,趁四下无人抬起俏脸看了看门上悬挂的“许宅”匾额,良久轻叹一声,转身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院里依旧一片破败,许经年回到唯一干净的卧房,从床铺下掏出一个钱袋,留下几钱银子,将剩下的扔出大门喊道:“最后几两银子了,明日一早赶紧离开。”
门外,少女将脸凑在地上,靠着月色将碎银挨个捡起,小心翼翼揣入怀中,许经年隔着门缝将一切看在眼里,转身放心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