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亭的细白纱随风轻扬,雨滴在池中炸开烟花,乌青的色调入眼。
入亭的木板桥聚拢三把花纸伞,伞下灯火先行。雨绽湿来人衣摆,一抹暗色闯进湖心亭,为夜色添上肃杀的气势。
亭内燃着摇曳的灯火,酒瓶歪倒一旁,身着黛衣的男人抬手举高酒壶,作势摇晃,酒水碰撞声清脆。坐他对面的男人带着醉意,一手撑在桌面,身形朝他倾倒,想去够酒壶。
浅色纸伞不知是被雨水打歪,还是伞下人捏紧了伞柄害得伞不自觉倾倒。裴问礼一来便看到这副景象,脸上可谓精彩。
“看看,这不是裴大人吗?想必是舟车劳顿,不如坐下歇会。”祁雁眼里盛着讥讽,手上动作没停,像逗小狗似的逗封长诀。
“多谢殿下体贴,但臣是来寻封涯的。”裴问礼收好伞,递给陪从的金保,后者接过伞和书童一起站在亭下。
裴问礼毫不掩饰他和封长诀的关系,祁雁冷哼一声。
封长诀听到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望了眼。看到来人在自己身旁坐下,可能是雨润湿的寒意,也可能从内透出来的寒意,都让封长诀有些怵,不禁往后缩回去坐下。
“没想到,殿下留他到将近子时,若臣不来,怕是要在此过夜。封涯若是清醒,应当也不想留宿于此。于情,殿下算是一个外人,于理,哪有将军留宿王爷府的道理,传出去,包藏祸心,声誉俱损。”
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还有些责怪祁雁的意思。
祁雁最看不惯裴问礼这副口气,强装好人,看似为他人着想,实则在威胁警告。
“裴大人也太护短了,好像全怪在本王身上。封将军不也是如约而至,说明他喜欢本王。”祁雁话里暧昧,当着裴问礼的面,轻轻晃了晃酒瓶,封长诀闻声而动,又想去抢酒,被裴问礼按住桌下的手。
见状,祁雁哈哈大笑,补充道:“也喜欢贪本王府里的这口酒。裴大人,你莫不是亏待了他,要不然,他怎会惦记别人家的酒。”
话里话外锋芒毕现,祁雁的眼神充满挑衅,还有一丝探索的韵味。
裴问礼笑容渐淡,语气冷清:“封涯本就馋酒,倒是让殿下误会了。”
这些谈话的声音离封长诀很远,他听不真切,但身边的人的气味、声音他都再熟悉不过,他低头望着被抓紧的手发愣。
“裴大人不必如此提防本王。”祁雁一语戳破,懒得和他打哑谜,话头拐去想说的事上,“你看他还真看得紧,在京都那边手头的事忙完了?”
熟稔的语气快让裴问礼以为坐在对面的不是什么亲王,而是友人。
裴问礼冷冷讽刺:“殿下也没闲下来。”
“裴家地契到本王手中,本王总要查查底,裴大人心眼太多,本王要小心为上。”祁雁坦坦荡荡地说出理由,也没遮掩对裴问礼的敌意,“再者,封将军跟了你,本王总得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比过本王的地方。可惜,本王除了一堆心眼,什么也看不见。”
裴问礼心里怒火横生,他表面上维持着仅剩的礼貌,微笑道:“巧了,就算这样,封涯也喜欢臣。”
察觉到身侧的人有几分愠怒,封长诀想抽出手,却被抓回去十指相扣。封长诀瞪大眼睛,脑子一抽,想凑近瞧瞧是谁敢这么放肆。
没防住撞进裴问礼一汪深潭的眼眸中,封长诀认清来人,有些激动和雀跃,呆滞的五官变得生动起来,冲他笑笑。
这一笑,柔化了裴问礼今晚所有的怒气。
“他这么喜欢你,你就别对他有所隐瞒了。京都的手笔,你可告知他?”祁雁勾唇,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句话算是问到点上了,裴问礼垂下眼眸,神色晦暗,沉声道:“他总一日会知道的。”
“呵,你还是不打算告诉他。”祁雁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笑里带刀,“他从小到大,受过最多的就是蒙骗了吧,要是被他知晓,你再一次将他蒙骗过去,又当如何?”
裴问礼笑得温文尔雅,眼里却闪过寒光,轻笑道:“殿下管的未必太宽,这封地怕是小了。臣与他之间的事,不劳烦殿下操心。”
祁雁冷笑道:“本王只是提醒你,莫让雄鹰翅膀在你手中给折了,本王再去帮忙接上,很麻烦的。”
裴问礼脸色一僵,笑道:“殿下这辈子怕是没这个机会。天色已晚,臣带人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裴问礼作势起身,顺带扶起迷迷糊糊的封长诀。
走到亭外时,祁雁突然来了一句。
“你这次下江陵,不止是来看他的吧。”
裴问礼眸色转黯,破天荒地没有回答,扶着封长诀往外走,金保快步递过去一把张开的伞。
“兵,本王会借。你们最好能保住本王这个位置。”
直到人消失在雨幕中,祁雁泄了气般躺在美人榻上,整颗心也像雨滴沉入池水中,随之消失的,还有年少的最后一点念想。
马车窗帘是拉开的,雨水带来的湿气驱散闷热的车厢。曾几何时,他的故乡也下着这样的小雨,闷湿漫长,处处生霉。
“你在恼我吗?”
封长诀回马车途中被雨水的湿意吹散大半酒气,闹酒疯也闹累了,与往常不同,安静地坐在车板上,语气低低的。
“没。”裴问礼收回往外的视线,偏头看向封长诀,后者脸上还有红晕,唇也发红。
“我没、没对他笑过……我保证!”封长诀拍拍自己的胸膛,露出自信的笑。
裴问礼一怔,随随便便一句话触及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重重心事也暂放一边。
“嗯,我看见了,很凶。”裴问礼眼里漾出笑意,眸光潋滟。
封长诀看愣一瞬,转眼间,他欺身按住裴问礼的后脑勺,带着酒气吻了上去。
他齿咬着裴问礼的薄唇,气息交融,茶香和甘酒气混在一起。
裴问礼差点招架不住他这势头,不觉往后仰,靠在角落。以免他摔下去,手扶上他的腰。
“你气消了吗?”
一吻毕,裴问礼还有些意犹未尽,就听到封长诀试探地问他。原来是怕他还气着,才来献吻。
“不气了。”
封长诀痴痴笑着,捧着裴问礼的脸用力亲了一口,说道:“你好好哄啊,裴问礼……”
醉酒后的封长诀比起平时主动太多,而且视线一直放在他身上。
“因为是你,才好哄。”
裴问礼回吻过去,侧身将人压在车板上,手抚上他的后脑勺,怕人磕到头,前者细细亲吻着身下的人,从面颊到脖颈,再延伸至锁骨……
“封涯……”
他忽然直起腰,手附在封长诀的胸膛,直视着后者脸红气粗的模样,犹豫片刻,开口道:“倘若,我有一局,可扭转乾坤,但要以身入局。局中关键在你,你愿意入局吗?”
此时封长诀脑子不清醒,哪管得他说的什么,直顺着他的话头道:“我愿意,让我做什么都愿意。你……别纠结了,管管我。”
裴问礼失笑一声,耐心道:“封涯,在此之前,我得瞒你,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不生气。”封长诀手攀上裴问礼的肩膀,急躁道,“你行不行啊,不行我来。”
话音刚落,封长诀的手臂就滑落下去,挡住自己的嘴,面子在那,他才不叫出声。
裴问礼宁愿他们就这么沉沦下去,他不想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算着日子,他也陪不了封长诀多久。
他必须要在棋局中掌握先手,胜算才更大,不能被裕王牵着鼻子走。
雨下了一整夜,梅子被打落在地,花瓣烂在小水池上。
封长诀醒来已是晌午,空腹带来的饥饿使得他想翻身下床找吃的。先不说腰酸腿累,他的手触碰到枕边的玉,凉意侵蚀指尖。
这枚玉他再熟悉不过,水墨双面龙扣,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手里。
他拿起玉,晃晃悠悠地往外走,急迫地想在庭院里找到裴问礼的身影,却只看见姜鹤一在算账。
“找小堇?他一大早就走了,往苏杭去了,看来是找主家有要事。”
封长诀“哦”了一声,脑袋有些酸胀,于是他勉强坐在圆凳上,捶捶脑袋。
姜鹤一见他坐下,一眼瞄到他手中的玉扣,惊讶道:“这玩意都给你了,我表弟还真是用情至深。你知道这玩意在裴府,那可只有当家主母才能佩戴的东西,府中大小事务皆由掌玉者说了算。”
“每一任家主出生起,族中就会打造一件玉器,由族中长辈代为保管,等婚嫁之日再拿出赠予进门的媳妇。这龙扣原本是裴家老太太保管,但她前些年寿终,就早早交给了表弟。”
封长诀风轻云淡地应声,对此并无意外和惊喜。得不到想要的反应,姜鹤一不甘心道:“你不感到很惊喜吗?”
“他七年前的除夕就送给过我一次了。”
姜鹤一:“……”
“裴家真出了个大情种,哎呦,真不得了。”姜鹤一不由感慨,他也不是觉得封长诀不好,就是没想到,在十七岁的那年,小表弟就和眼前的人打算私定终身了。
封长诀低头抚摸手中的龙扣,暗暗叹口气,他还真没想好,该如何好好护着它。至少,不让它轻易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