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老宅。
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吴芷莹站在屋门口,面上浮现出疑惑:
“禾儿,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这样热闹?”
正在廊下绣帕子的小丫头闻言抬起了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笑道:
“姑娘是说外面的声音吗?那是——”
“表姑娘!”
一道苍老年迈的声音插了进来,强硬的打断了禾儿的话。
吴芷莹抬眸望过去,唇边立刻浮上一抹温和得体的微笑,冲着来人点了点头:
“张嬷嬷。”
皇后安排了三名嬷嬷和八个宫女出宫照顾吴芷莹,其中张嬷嬷就是她们的领头人。
听禾儿说,张嬷嬷是在皇后面前也极有体面的人。
因而,吴芷莹对着她也极为客气,人前人后总是笑脸相迎,温声细语,给足了她尊重体面。
张嬷嬷也福身对着吴芷莹行了一礼,然后从身后小丫头手里的托盘上端过一碗温热的汤药,递给吴芷莹:
“姑娘,该喝药了。”
吴芷莹看着面前黑乎乎的药汁,还未入口,灵敏的鼻子就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它的苦味。
她如今对外的身份是吴家旁支的表姑娘,因着身子不好来京城养病。
只是一个对外的说辞,可皇后坚持做戏要做全套,还真请了信得过的太医来给她把脉,配了温养身子的方子给她喝着。
身后皇后派过来的嬷嬷宫女也都像是不知情的样子,伺候得十分小心谨慎,个个都有怕她被风一吹就病倒的紧张感,尤其是张嬷嬷......日日都亲自熬了药端过来,盯着她喝下去。
一日三次,次次不落。
还没几日,吴芷莹就觉得自己已经喝成了个苦人了,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散发着汤药的苦味儿。
可是面对张嬷嬷分外认真严肃的面容,吴芷莹又不敢不喝。
算了!
吴芷莹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药碗,一屏息,一咬牙,一闭眼,就“咕咚咕咚”的大口吞了下去。
见她把最后一口药汁咽下,张嬷嬷那张严肃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轻声道:
“姑娘喝了药,还是进屋去歇一歇。如今虽然天气没那么凉了,可到底还是要小心别被风扑着了,散了药性便不好了。”
这个张嬷嬷......盯她还真的盯得紧。
吴芷莹无奈地弯了弯唇,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转身往里屋去。
身后的禾儿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帕子,起身跟了上去。
“禾儿!”
谁知在路过张嬷嬷的时候,禾儿的手腕被她一把攥住,低沉严肃地声音钻入禾儿的耳朵:
“表姑娘身子不好,你少拿外面的闲话闲事在表姑娘面前说,免得惊吓到了表姑娘!”
禾儿低着脑袋并没有看张嬷嬷,只是自喉咙里低低的应了一声。
张嬷嬷看着她一脸乖巧温顺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还是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
当时让吴芷莹挑选一位贴身伺候的丫鬟时,张嬷嬷原本是将自己的心腹推到最前头的,想着吴芷莹看着病歪歪的,想必会就近指一个丫鬟。
谁知道,吴芷莹抚着心口,歪歪缠缠地绕着八个丫鬟走了一圈,最终指了站在最里头,最不起眼的禾儿。
因着是她让吴芷莹挑选的,张嬷嬷纵然心里有些不满意,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终究不是自己的心腹,说起话做起事来,也不是说错......只是不得自己的心意。
望着禾儿跟进去的身影,张嬷嬷的眉毛皱得更深。
她就是盯得再紧,到底也不如近身伺候的丫鬟和吴芷莹接触得多,还是得想个法子将禾儿换下来才是。
已经掩上屋门的禾儿并不知道张嬷嬷心中的算计,她小跑着跟上了吴芷莹的脚步,轻声道:
“姑娘,今日你要吃什么口味的蜜饯?是要吃樱桃李果,还是甘草梅子?”
“樱桃果吧。”
吴芷莹坐在窗边的榻上,用银叉子拣了一颗送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冰凉酸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总算是将那股子几乎要反上来的苦味压了下去。
吴芷莹的目光落在正在收拾蜜饯匣子的禾儿身上,心中暗暗思忖这个小丫头倒不像是听命于张嬷嬷的人。
“姑娘,你是还在想刚刚外面的动静吗?”
见吴芷莹兀自愣着出神,禾儿不由得轻声问道。
吴芷莹抬眸看了她一眼,掩下眼底的若有所思,顺着她的话轻声道:
“是啊,难得听到这样热闹的声音,我都有些恍惚了......”
禾儿瞧着她面色苍白,一双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楚楚可怜,静静地坐在那处真是个哀愁的病美人。
禾儿的心中无端端生出几分怜惜,声音也更轻柔了些:
“奴婢今早出门的时候也听到了动静,问了隔壁的阿婆才知道原来是陛下在下令抄斩了一些犯罪的官员家,好些人家因为受过那些贪官腐吏的欺压,个个都挤着要去前面看他们的报应,所以才这般吵闹。”
“犯罪?犯了什么罪?竟然这样大动静?”
禾儿轻声将前些日子发生的静安庵和青楼女子自杀的事情细细说给吴芷莹听,说到末尾处不由得庆幸道:
“幸好有三皇子机缘巧合,救了那些无辜的女子,又查明了真相,还那些被害的姑娘们一个公道!”
吴芷莹点了点头,托着下巴含笑看着禾儿,轻声问道:
“你和我说这些话,不怕张嬷嬷知道了不高兴吗?”
吴芷莹这话问得突然,禾儿的心下意识地“咚”了一下,变得慌乱无措起来。
她没想到看着病弱不理闲事的吴芷莹竟然知道张嬷嬷有意不让她知道外面的事,不过很快她又理解了。
虽则吴芷莹瞧着柔弱,可吴家到底是世家大族,百年底蕴养出来的姑娘怎么会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呢?
定了定心,禾儿在心中暗暗警告自己万不可以在吴芷莹面前再掉以轻心。
然后,禾儿迎着她明亮的双眸,轻柔而坚定道:
“奴婢是奉命来伺候照顾姑娘的,自然事事都要以姑娘为先。
姑娘身子弱,日日都要喝那苦药汁子,又成天闷在屋子里不出去,奴婢也是担心姑娘闷坏了。
好容易姑娘想听些新鲜事,奴婢也是想给姑娘散散心思。”
这话说得,字字句句都在为吴芷莹着想,倒真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
吴芷莹唇边勾起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容,轻声细语道:
“我也不过是白问你一句,我虽住着吴家的宅子,受着皇后娘娘的照顾恩惠,但我其实只是个外头来的表姑娘——
我这个人在这里,没什么分量。我怕你一心为着我着想,反倒被旁人为难,我却护不了你。”
听见吴芷莹这样说,禾儿原本提起来的心微微放下了,温声道:
“姑娘真是心善。”
吴芷莹笑了笑,并未再说话。
半阖了眼养神,吴芷莹在心中过着刚刚禾儿说的事,心中暗想:
从今往后,这名声不显的三皇子恐怕要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了。
真如吴芷莹所预料的那样,封王得地的三皇子在京城百官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反倒让皇帝恩准开放女子科考的事变得无人问津起来了。
自从皇帝的旨意颁出来后,荣贵妃收到的命妇夫人问安贺喜的帖子是一波接着一波。
就连三皇子在外面置办的私宅都被人挖了出来,留在那里的管家每日都要接到十几封的拜帖。
好容易三皇子出宫一趟,立刻就被来拜访的人堵在了宅子门口。
一口一个殿下叫得分外亲热,就好像他们从前有多大的交情似的。
也不怪他们如此热络,当今虽然不服老可到底是年纪在那儿了。
眼看着新旧权力即将交替,朝臣们最关心的就是储君的人选了。
陛下膝下只有三位皇子,向来都是皇后娘娘的四皇子和荣贵妃娘娘的二皇子平分秋色,这突然冒出来个异军突起的三皇子,由不得他们不紧张啊!
毕竟,三皇子这次得封亲王,既越过了他上头刚刚被赐婚的兄长,又越过了身份尊贵的皇弟,显然是陛下的格外恩宠。
况且,历朝历代以来,亲王都是皇帝动了立储心思才会释放的信号。
更不要提皇帝还把乐安这块地赐给了三皇子做封地,那可是极近丰饶富庶之处啊!
因此,不少朝臣都觉得皇帝心中恐怕是属意于三皇子做储君的,便紧跟着贺他立功受封的风来烧一烧他这个冷灶。
尤其是,家中有云英未嫁的姑娘的,心思便更活络了。
如今二皇子的婚事刚刚敲定了徐尚书家的千金,按着长幼顺序便该轮到三皇子了。
若是三皇子真的能被立为储君,日后登基为帝,从龙之功加上后宫恩宠,足以让普通官家原地飞升。
如今三皇子正是刚刚崭露头角需要支持的时候,更也是许多人家眼中的家族青云梯。
因此,三皇子出宫的这一日陆续接见了十几个勋贵人家,与人迎来送往,笼络感情。
这小小的偏安一隅的私宅,竟被这些日子的热闹拱出了花团锦簇之感。
“关门吧。”
白日里的热闹终于谢幕,三皇子牵了牵自己笑得有些发僵的脸,摆手对管家吩咐道。
贺流,也就是三皇子这座私宅的管家,觑了觑自家主子的神色,轻声道:
“殿下,不高兴吗?”
这明明是众人追捧的好事,怎么殿下眉眼间不见半点欢欣愉悦之态,反倒是十分疲惫的样子呢?
三皇子冷冷的目光扫视过来,并没有说话。
贺流心中猛然一惊,连忙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低头恭敬道:
“奴才僭越了。”
三皇子冷冷的盯着他,半晌才移开了目光,一言不发的走进了书房。
直到那股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离去,贺流才敢把自己憋了许久的气喘了出来。
目光落在书房亮起的烛火上,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随手抓了一个小厮吩咐道:
“过一炷香的时间,若是殿下的书房还亮着,你就送一些殿下平日里爱用的茶水点心过去。”
小厮唯唯诺诺的应了,连看都不敢多看书房的方向一眼。
而书房内。
三皇子满脸沉郁之色,闭着眼睛,笔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气息。
外人不知内情,只以为他是封王得地,距离储君只有一步之遥。
可只有他知道,封王的前一日的夜晚他是如何的屈辱,父皇看他的眼神有多冰冷,有多失望,有多厌恶......
那块封地......虽然丰饶富庶,但远离京城。
而父皇的意思,是等到这边的风头平息之后,便要立刻将自己赶去封地,无诏再不得入京。
这是从根本上厌弃了他,绝了他的指望!
不行,他决不能就这样离开京城,就不能让自己这么多年的谋算家底,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亲事......
若是他要成亲的话,说不定就能在京城多留一段时间。
三皇子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底射出一抹冷毒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