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没过头顶,口鼻皆被淹没,即使看不见,铮铮依然下意识闭上眼。
浸泡着身体的水是最适宜泡澡的温度,足以消解身体上的疲乏,是以往的铮铮从未感受过的。
铮铮沉在水中,细小的气泡从口鼻间升起,升上水面时破裂,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枯黄的发漂浮在水中,脸颊憋的涨红,绑在手腕上的绳子被紧紧攥住,铮铮双耳中都是水声,等憋气到了极限,身体下意识挣扎,水声激荡,拍打在浴桶边。
浴桶有些大,铮铮整个人躺在水底,脚还无法接触到桶壁,她双脚不住踢蹬,被绳子绑住的双手也在不断挣扎。
铮铮神智还清醒着,她心中没有挣扎的念头,可阻挡不住身体下意识的求生举动,只能咬着牙将口鼻浸在水下。
眼睛被水蛰的刺痛,铮铮猛然张开嘴,企图攫取一丝可供呼吸的空气,可她沉在水中,一呼一吸间皆是水,半点空气都没有。
水液呛进鼻腔,刺骨的酸痛让铮铮眼眶泛起眼泪,又溶在水中。
胸腔憋闷无比,长久没有空气进入,心跳的极快,似擂鼓一般,砰砰作响。
铮铮竭力保持着神智,逼着自己感应沈止罹所说的神识,脑中沉闷无比,想破水而出的念头挤满了整个思绪,又被铮铮狠狠压下。
还不够!
铮铮死死咬着舌尖,强逼着自己回想那股玄妙之感,脑中沉寂的种子在死亡的威胁下,慢慢破土而出。
铮铮死死拉着绑住双手手腕的绳子,粗糙的绳子在手腕上留下血红的一圈印痕,尖利指甲在手上画出几道血印子。
快了,就快了。
铮铮睁大眼,因为缺氧,她无神的眼珠微微凸起,几乎要脱出眼眶。
肺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浑身无力,挣扎的动作也渐渐慢下来,铮铮无法控制的张开嘴,唇瓣上齿印深深,大量的温水从口鼻处涌入,她却连呛咳的力气都没有。
凹陷的腹部因为吞下大量水液而微微鼓胀,呼吸越来越微弱,却依旧抓不到那一丝玄而又玄的神识。
夜渐渐深了,不时有枯叶落在地上的轻响,万籁俱静,没人发觉这间房中发生的一切,滕云越盘腿坐在榻上入定,山君趴卧在一角酣眠,沈止罹在结界中静静凝练神识,一切的一切平常无比。
月亮逐渐升高,寂静房中水声渐歇,不过片刻,激荡的水声响起,屏风后的浴桶猛然钻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铮铮趴在浴桶边缘上,双手因为被绳子长久捆绑,已经麻木的感受不到,干瘦的手上血痕斑斑,手腕上环绕着几圈骇人的血痕。
急促的呛咳声响起,铮铮咳得撕心裂肺,超过身体承受的水从喉中喷出,随着呛咳一点一点排空。
铮铮涨红的脸颊渐渐青白,她无力的歪在浴桶边上,因为脱了力而稍稍松快的手腕,血液重新流转,双手的麻木转为针刺般的隐痛。
靠着浴桶的铮铮逐渐平息过来,她掀起酸胀的眼皮,慢慢解开手上的绳子,光是这一个动作,便让心脏疯了般剧烈跳动。
铮铮趴在浴桶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发软的胳膊撑起身体。
手上的麻痒逐渐褪去,铮铮睁着无神的双眼,慢慢抬起手,摸上浴桶。
苍白的脸上随着手掌的抚摸渐渐绽开一个笑,神情逐渐变得狂喜,她胡乱的摸着双手能触碰到的一切,连无神的双眼都有了些许神采。
她可以看到了!不借助竹竿,亦不需任何外物,只要是她双手碰到的,眼前都会出现相应的画面。
原来沈哥哥说的是真的,她果真可以不借助任何东西,凭借自己视物。
铮铮脸颊兴奋的涨红,即使是这么一点微小的变化,足够让她欣喜若狂了。
双手触碰间,铮铮看到了自己连肋骨都清晰可见的身体,看到了生着木纹的浴桶,也看见了双手上密布的血痕。
铮铮笑容微滞,她慢慢摸上手上的血痕,手上水渍未干,摸上去的时候带着点点刺痛,这么点微弱的痛感,在她看来远远比不上以往的拳打脚踢。
可现在不同,现在有沈哥哥关心着她,若是让沈哥哥看见了,又得担心了。
铮铮从浴桶中爬起来,手脚发软的站在一块玉石上,很快便有轻柔的微风拂上来,将她身上的水渍齐齐带走。
铮铮套着一件外衫,带着新奇摸索着走完整个屋子,在衣柜前停下,找出一件能将身体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衣衫。
确定可以将血痕遮住的铮铮,脱下衣衫,换上新的里衣爬上床,如今早已过了她睡觉的时辰,本应困意浓重的她,却兴奋的闭不上眼。
身上穿着的里衣干燥柔软,带着股皂角的清香,身上盖着的被子温暖丝滑,连脑下枕着的枕头都是沈止罹上药峰,要了些药材缝制的。
铮铮又摸上自己干瘦着的身体,沈哥哥说,她饿久了,一时半会儿不好大补,这么多天以来,除了每日一块的糕点,一应饭食都是拣着清淡养胃的来。
曾经遍布全身的青紫已经消褪,现在的铮铮,同以前的乞儿截然不同,谁看了不说铮铮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沈止罹真的把铮铮养的很好,曾经的乞儿痕迹被一点一点温柔抹去,让铮铮不惜用如此残忍的方式逼着自己感应神识,期望能用此举,回报沈止罹一二。
铮铮收回手,确定了身上没有其他痕迹,松了口气,她蜷缩着躺在榻上,在这深夜中,从不轻易落泪的她,鼻子越来越酸。
这样的生活,过去的自己即使是做梦都不敢想,上山的这些日子,她时时有种不真实感,觉得这几日的生活都是假的。
曾经不是没人这样做过,或是看中自己的脸,或是看中自己的身段,或是打些别的主意,她都一一躲过了。
看中自己的脸,她就把脸用黑灰藏起来,看中自己的身段,她就多捡一些破衣烂衫,将自己牢牢裹住,打些别的主意,她就拼死逃出来。
她从生下来就过的这般日子,苦难仿佛看不见尽头,小小的铮铮,还不懂生命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想着死亡了。
在铮铮心中,沈止罹是不同的,第一次见面,沈止罹在自己破碗中放下铜板,又在自己手中悄悄塞上一粒碎银,还喂了自己糕点,让饥肠辘辘的她,得以撑过一日。
方方面面,无一不是为她着想,在听到那句去找他的话时,铮铮有过动摇,又在以往得到的教训中坚定下来。
沈止罹的声音她记得很清楚,在第二日也去了沈止罹所说的客栈,她没有接近,只蜷缩在一个墙角,静静听着客栈中人来人往的动静。
她像一只卑劣的老鼠,躲在阴暗中,窥探着那一抹突然出现,又被自己放弃的温暖。
被乞丐踢打时,铮铮竟有种解脱之感,期待着他们将自己打死,横竖她昨日吃了块这辈子都吃不着的糕点,值了。
而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让铮铮有种空中楼阁之感,她默默的承受着,也等待着命运的重击。
今夜发生的一切,给了铮铮一丝真实感,她或许,真的过上了好日子。
始终萦绕在铮铮心头的乌云稍稍散去,铮铮捏着被角,小心翼翼的流泪,哽咽压在喉口,不敢泄出半分,怕惊扰到什么,又收回这一切。
次日清晨,沈止罹轻轻敲敲铮铮房门,平常很快就能听见的笃笃声,今日没有一丝动静。
沈止罹蹙着眉,看向不远处的滕云越。
滕云越挑眉,淡声道:“或许是昨日同山君打闹累了,今日睡的久了些。”
浮鸾峰上,有他坐镇,铮铮断不可能出现什么危险,这个年纪的小孩,最是贪睡,正好给了滕云越同沈止罹单独相处的时间。
沈止罹觉得滕云越说的有理,便转身道:“那便让铮铮多睡会儿。”
滕云越唇角微勾,几步上前同沈止罹并肩走着,声音软了下来:“这几日都是吃的凡食,可有想吃的灵食?今日天气不错,很适合吹风饮茶。”
沈止罹抬头看了一眼雾蒙蒙的天空,疑惑的看了一眼滕云越,迟疑道:“天气…不错?”
滕云越看也没看头顶,将山君扔在铮铮门口,虚虚圈着沈止罹的腰,面不改色地说:“自然,听雨品茗,别有一番滋味。”
沈止罹早已习惯滕云越的亲近,对腰间的手臂没有丝毫介意,听见滕云越的话,止不住的笑:“好,就听不渡的。”
“那龙髓盅如何?你之前夸过鲜美,想来应是分外合口。”
“不会很麻烦吧?”
“不会,我很喜欢烹调饭食,若是能得你夸赞,便更好了。”
“唔,龙髓盅确实不错。”
“那我跟你炖上一盅,酿罴掌可喜欢?”
“可。”
“那再来一个七翠羹如何?”
“…可。”
“那…”
“好了,我只有一张嘴,可吃不下这么多的灵食。”
“又费不了多少事,你若想吃别的什么,尽管说,我定使出浑身解数教你满意才好。”
……
说话声渐远,化作狸奴模样的山君懒洋洋的甩着尾巴,看着远处灰暗的天空,丰沛的水雾在不断汇聚,只待一声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