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吃完了粥,把碗舔得比脸还干净。
好吃吗?
难吃!
他这一辈子,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亦或者说,两辈子都没吃过!
杨暮客掐诀,招来无根水。
蔡霜霜瞪大了眼睛盯着那破碗里的水。
“你赠我一碗粥,我还你一碗水。”杨暮客咧开嘴笑着。
蔡霜霜接过碗就要去喝。
杨暮客赶忙拦下,“丫头,这水不是给你喝的。”
小囡眨眨眼,“碗里的水不拿来喝,难道用来洗碗嘛?”
杨暮客指着院子里的菜地,“你洒到里头去,过不了几日,里面就要长出来一个大菜瓜。”
“我才不信哩。”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地看着杨暮客,端到嘴边上呡一口。甜呢。她赶忙小跑把水倒进菜地。
倘若有人开天眼看那一方小田,金光熠熠,已非凡土。
不多时,金色大地上传来锣鼓声。几个骑兵开路,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
杨暮客翻身上马,拍拍巧缘脖颈。
他侧身对小丫头说,“你与贫道有缘,贫道便送你一段前程。”
小丫头听不懂,但也瞧见了庄子外头有官人赶路,她赶忙溜进屋里,扒着门框小心打量。
杨暮客策马上前,“贾家商会来此迎接钦差,贫道杨暮客与诸位见礼!”
骑兵分散到道路两旁,为首的马车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老翁被人搀扶下车。
“老夫乃是鹿朝户部侍郎,李开成。来此与贾家商会东主商议明龙河运经营一事。大可道长不必多礼。”
后面的车队还有一个道士策马而来。
“老道呈羊。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瞧见了呈羊,便知那蔡霜霜的缘分在他身上。
他赶紧调转马头,与李开成说,“钦差大人请回车,贫道前头领路。呈羊道长既然策马而来,不若与贫道一路相聊几句。”
呈羊赶忙骑马与杨暮客并齐,“老朽正有此意,得见年轻有为的后进,喜不自胜。”
杨暮客特意与蔡霜霜招招手道别,而后与呈羊道长并驾齐驱。
“方才那是?”呈羊疑惑地看了看那农房。
“贫道见着了一个带着宿慧的小囡,可惜不可此地流连,否则定然教她一些经文。”
呈羊惊讶地问,“当真是有宿慧的?”
杨暮客颔首。
呈羊和善地笑着,“是老朽多此一问了。大可道长修行精湛,看人自是奇准无比。只不过,宿慧落在茅草屋,着实可惜。”
“呈羊道长不愿领去教授一番么?”
呈羊不料这杨暮客说话如此直白,沉吟一下,“国神观一向人才济济,各家都乐意将苗子送过来。若是老朽带她回去,难免要受欺负。攀比之下,纵然一颗慧心,终要蒙尘。”
杨暮客叹息道,“那就太可惜了。”
呈羊却紧接着说,“也不可惜。虽然国神观她去不得,也不是没地场收留。不知道长可曾听说玄阳观?”
杨暮客颔首,“听说过。曾遇见一只天妖鹤鸟,也曾遇见一个叫耀光的小道童。”
“我鹿朝的济世俗道,大多于玄阳观中挂单修道。若那小囡聪颖过人,定然招玄阳观主持喜欢。”
杨暮客掐了一个子午诀,“劳烦呈羊道长多上上心。贫道见不得可怜之事。”
呈羊道人呵呵一笑,点头应下。但转而他岔开话题,“大可道长。老朽身负皇命,来处置前两日的天象变化。此地乃是皇室官田,道长闹出了那一番动静。不知有何说法?”
杨暮客龇牙一笑,“有的。贫道遇见俗道做局,以震上乾下,拦我去路。我于卦中,施展不开。便请来了古时道门气运相帮。姤卦破阵,遂有天象大变。”
呈羊尴尬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道长可是知晓那些俗道身份?”
“来者有祝祭,有巫祭。还有一具尸。听闻……姓顾。”
“唉……原来是顾氏俗道。顾氏与王家结亲。顾氏之女一直有嫁给王信公为妾的习俗,而王信公总要收顾家学生。这两门亲上加亲,密不可分。那两个俗道,想来是出自伯崖郡的白山观。与此地的斩妖门,还有些渊源。”
“有何渊源?”
“顾氏家老祖,曾是斩妖门的火工道士。包括老朽方才说的玄阳观,也是出身斩妖门。玄阳观本就是斩妖门的外门俗道修建。”
杨暮客依旧呲着牙,寒光一闪,“听闻道长所言,想来还了解修行之事?”
呈羊面色凝重,“可惜老朽身无根骨,对修行向往不已。却只能于人道之中蹉跎。”
杨暮客摸了摸巧缘的马鬃,“呈羊先生也不必气馁。中州灵韵重归。若先生不可修行,可寄望于后辈。”
说完这话,杨暮客目光灼灼。
呈羊面上释然,“大可道长所言极是。”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玉田坊。
包守兴出来迎接,诸多礼节尽数到位。
李开成问包守兴,“这庄子里的守卫呢?那两个碉楼怎么空出来了?”
包守兴后背笔直,昂着头斜眼看杨暮客。
杨暮客笑笑,“有人听了谗言,下令让军士袭击我等。贫道家中婢子会些祝由术,迷魂将那些兵卒捆住了,如今都躺在坊中货仓大厢。”
包守兴肩膀稍稍放松,笑得难看,“那夜风雨交加,我这礼官与宫中侍卫都在厢房守卫郡主殿下,不曾外出查看。是我等失职。”
李开成皱眉,“那人呢?谁人信了谗言下令?带来与本官看看……”
包守兴快步走向庭院厢房。
上了楼,包守兴阴沉地打开屋门,看着何路,“宫里和朝廷都来人了。你待如何分辨?”
何路看向徐连生,眼睛一眯,从怀中掏出来一粒药,眨眼间迈步到他身旁。把药丸喂给徐连生,一手推着徐连生的木下巴。本来碎了的下巴颌骨脱钩。这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包守兴搓搓手指,“来人可是还有道士,纵然他死了。若是招魂问罪,又当如何?”
何路掸掸袖子,“这里的土地神被杨暮客放了。他们招不出来。”
包守兴冷笑,“那道士神异非常,你当此地土地神还敢出头?”
何路笃定地说,“不做也得做。”
话音一落,二人押着徐连生下楼。
此时李开成已经到了木楼主房门前,玉香邀他们进去。
“老朽李开成,拜见郡主殿下。”
“老道呈羊,拜见郡主殿下。”
“二位先生免礼。”
小楼戴着面纱从屋内漫步走出,来至客房。她邀请二人落座,而后杨暮客也坐在一旁。玉香和蔡鹮则端茶递水。
这时何路与包守兴押着徐连生来至门外,季通放三人进去。
玉香的托盘上摆放着两张信函。
一张信函是朱颜国驻冀朝使节朱哞寄信,另一张则是冀朝礼部员外郎魏碣寄信。
魏碣,便是裘樘提拔的那位鸿胪寺卿。也正是魏碣在冀朝一直帮着非凡楼张罗。
李开成细细打量包守兴与何路,再看那浑浑噩噩的徐连生。
“这官田管事儿怎么了?”
包守兴上前,“他总说看见了妖精,吓丢了魂儿。”
李开成歪嘴一笑,“下丢魂儿也不妨事,能说话便好。”
何路上前,“启禀侍郎大人,此人的下巴被商队的侍卫打碎了,话也说不得。”
李开成面色乌黑,左右看看,而后转身一脸歉意地对小楼说,“郡主殿下,这犯人口不能言,不知殿下想要我等如何处置?”
小楼轻笑一声,“我等无事安好。交由官家慢慢查吧。若有了消息,转告我等便好。”
“多谢郡主通融。”
桌上呈羊道长言语风趣,将话题岔开,聊了些鹿朝名胜。
李开成找到机会插话道,“郡主殿下。户部税司已经对您交出来的账簿完成审计,这么大一笔款项,想来贾家商会虽富,如此交出也要伤筋动骨。不如我们商量一下,可否用明龙河运的股份置换?”
杨暮客听后眯眼瞧向呈羊。而呈羊一脸老神在在。
小道士心中腹诽,一群贪得无厌的家伙,已经折进去一个王氏,竟然还不知死活。
小楼轻轻拿起第二封信件,“这是冀朝礼部的文书。明龙河运,如今是冀朝官家做主,我这东家,也不过就是送去些活钱,李大人若是想要商量,还是把冀朝官家也请来为妙。毕竟本姑娘也不敢做主。”
李开成一脸遗憾,“是老朽操之过急了。”
小楼把信件抽出来,递给李开成,“李大人,冀朝使节已经在路上,此时已经出发三日有余。估计再有两日便可抵达鹿朝。他们若不停留,一路飞舟疾驰,三日定然能到达此地。可否等三日呢?”
李开成面色瞬间多云转晴,“好好好。老朽便叨扰三日……”
小楼笑了声,“那李大人请去玉田坊中等候。下午本姑娘便携税款登门缴税。”
“老朽定然竭诚相待。”
随钦差而来的侍卫将徐连生押走,杨暮客又带着一伙子人找到了货仓中的侍卫。
杨暮客看到好几个膝盖粉碎的男子,转头看向季通。拿指头隔空戳着季通脑门。
季通看着自家少爷口型。
“你下手怎么就这么黑呢?”
季通无奈地揉揉脑袋,我这下手还黑?您才是最黑的好不好?
杨暮客无奈地对呈羊说,“我家侍卫为了保全家姐,不知轻重。这些守军也是听人命令,非是有意犯错。还请先生请人来好好诊治。”
呈羊环顾四周。倒抽一口凉气。这哪儿是祝由术,这是拘魂法啊……若再晚几天,这些人都成了无魂活尸。
“大可道长慈悲为怀,留着他们性命。老朽定然要好好处置,将他们的身份核查清楚。”
把这些事儿处置完了,杨暮客长吁一口气,“总算没摊上太多人命。不然贫道又要搭进去许多功德。”
季通哼了一声,“少爷您如今是越发懒散了。哪儿还有功德。都多久不见您去除邪祟了。”
杨暮客一把拽过季通耳朵,“我身上功德少了,你也讨不到好。你那短寿的命数,靠着跟我做功德延寿,你当你还能活多久?”
季通龇牙咧嘴,“少爷就饶了小的。小的定然要好好随着少爷做功德。”
杨暮客回到小楼屋里,看着桌上还有另外一封信。
“小楼姐,这朱哞的信为啥不给那钦差看?”
小楼已经摘了面巾,正在摆弄花间戏的盒子。
她两手一摊,“就晓得问这些没用的。若那钦差不聊明龙河运,这两封信都给他。朱哞这一封,是商谈在鹿朝开设不凡楼的信件。如今朱哞有意把生意拓展到罗朝,既如此,也不差他鹿朝。可以让他这使节升为中州副使,便能去乾朝与主使联络。三家和谈磋商就此可以展开。这份大礼,我定然不能轻易相送。”
杨暮客不懂弯弯绕绕,顿时肃然起敬,拱手道,“小楼姐果然智谋过人。”
“玉香,把这混账给我轰出去,就晓得吆喝起哄,一点儿正事儿都干不得!”
“诶!小楼姐,我话还没说完呢。”
玉香推推搡搡把杨暮客挤出了屋子,“少爷您快找个地方静静心,修行要紧。”
杨暮客甩甩袖子,“哪儿有大白天打坐的。成么,少爷我去遛弯。”
凡间事情多,神庭事情更多。
正如费悯所言,北域妖邪犯边不停。双方较力维持在一个平衡状态。
但灵韵重归,这个平衡已然打破了。
中州未来会有很多修行之人,也会有很多妖精。
人道若是兴盛,修行之风渐起。那北方来的妖精便是送死。
如此一来,寒川之上的妖国还如何怂恿妖精主动犯边?
妖精不再跨海而去,就要在妖国之中彼此厮杀,猎取血食。这样的情形,非是妖国大修所愿。
于是乎,巨妖南下,欲与北方正神费悯商谈管理事宜。京国与滨国那两个妖精国主,亦是随着巨妖而来。
他们由地仙青瑶子领着,来至费悯神国之中。
费悯神国恰时不似邀杨暮客之时,只有空山一座。也不似邀杨暮客入梦之时,殿堂置于梦幻泡影。
敖岸山,长于云海,大殿金光满轮。百里长阶皆为玉,神仙只存洞中天。
青瑶子踏青云,巨龟浮于玄黑之气。一路只闻得编钟如流水,箫声过竹林。
费悯宽袍大袖,亲自出门相迎,“恭迎地仙青瑶子,恭迎寒川妖主长生君。”
长生君是一只赑屃。老人家粗布麻衣着草鞋,白眉白须,身子矮小,长眉不见目,长须不见口。
“冒昧到访,还请神主见谅。”
“长生君哪里话,本神恭候已久了。”
青瑶子面色一黑,“你们两个老不死的怎么话这么多。有事就谈,谈完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