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宋军攻克左厢神勇军司、控制长城要塞的欢呼雀跃相比,位于云中西京大营的金兵将领们,无疑要安静了许多。
时移事易,自靖康元年侵宋以来,女真大军南下之势愈来愈弱,终于在七八年以后,和宋军以太原三关、拒马河以界,分而治之,形成对峙之势。
去年秋日,女真大军本打算挥师南下,无奈契丹降将耶律余睹起兵谋反,率部南下归降宋军,一时燕云之地军心浮动,人心惶惶,本就对出兵犹豫不决的金主完颜吴乞买,终于选择了偃旗息鼓。
北线无战事,完颜宗翰,这位女真西路军主帅,也不得不坐守云中,厉兵秣马,以待时机,继续南下。
八年过去,完颜宗翰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连失两个爱子,也让他终日里郁郁寡欢,雄心壮志也消磨几分。
近几个月来,完颜宗翰心烦意乱,相对于军事上的失利,燕云之地的汉人和契丹人,好像是越来越难管教了。
前几日,几个女真勇士在酒楼吃饭,因为没有付钱和酒楼伙计刀兵相见,几个女真勇士或死或伤,此事在云中城引起轩然大波。
更有女真勇士纵马入田,和百姓起了冲突被打伤。女真勇士纠集人马前去报复,对方居然组织人马公然反抗,双方都是死伤无数。
就更不用说街头巷尾,州县乡村,袭杀女真将士的事情时有发生,许多案子最后都是无疾而终,成了悬案。
女真人欺负汉人契丹人,这些小事若是放在以前,汉人契丹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如今却是毫不退让,乃至于喋血街头。
这样下去,女真大军还能在云中坚持多长时间,一年还是两年?
“元帅,高相公来了。”
军士上前禀报,把完颜宗翰拉回了现实,但门外吹进来的冷风,让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皮袍。
“高相公,出了什么事情吗?”
完颜宗翰往蜂窝煤火炉旁边移近了一些,炉子上精致的铸铁壶冒着热气,壶身上“河北造”的几个字依稀可见。
高庆裔赶紧上前,从桌上拿起一只河北造的精致玻璃杯,给完颜宗翰泡了一杯热茶,这才在一旁坐了下来。
看到高庆裔脸色难看,完颜宗翰不由得心里一“咯噔”,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元帅,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一些小事而已。”
枢密使高庆裔赔笑说道。他看着脸色蜡黄的完颜宗翰,不由得暗暗心惊。岁月沧桑,时光流转,完颜宗翰的气色是越来越差了。
往昔那个运筹帷幄、刚愎狠厉的女真勇士,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高相公,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完颜宗翰脸色立刻板了起来,依稀有了往日的几分光彩。
“元帅,昨日夜间,城南的奴隶市场,有十几个南人奴隶被人救走,女真贵人和护卫被杀。”
高庆裔的小心翼翼,换来的却是完颜宗翰的一声叹息。罕见地,他并没有暴跳如雷。
“高相公,让官府立刻派出人手彻查此事,不能放过凶手,也不能过分株连,不要激怒了汉人。”
汉人千千万万,你杀的完吗?
高庆裔如释重负,连连点头,欲言又止。
“高相公,有什么事情,一并说出来吧!那些个狗日的骄兵悍将,怕是惹的麻烦不少吧。”
完颜宗翰靠在椅子上,面色平静。
“高相公,你传一道军令,让将士们不要出军营,违者必究,军法从事!”
高庆裔心里一稳,却是摇了摇头。
“元帅,不关将士们的事情,是边关的急报,有关宋军和夏人的战事。”
完颜宗翰一惊,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宋军大举入侵西夏了吗?”
宋军在横山一带囤积近十万大军,和西夏的大战一触即发。高庆裔一提到宋夏战事,完颜宗翰自然是心惊胆战。
宋金在燕云边境上摩擦不断,谁也不敢公然发动大战。王松瞄准了西夏,看来是想解决侧翼之敌,然后集中精力对付金军。
“元帅,宋军攻克了西夏的左厢神勇军司,控制了长城要塞……”
高庆裔还没有说完,完颜宗翰已经是脸色苍白。宋军此举,明显是要关门打狗,大举攻伐西夏了。
“擂鼓聚将,我要亲率大军,攻克麟州府州,灭了入侵西夏的宋军!”
完颜宗翰声嘶力竭说完,大声咳嗽了起来。高庆裔赶紧递上茶水,完颜宗翰喝了几口,这才平静了下来。
“元帅,据探子回报,入侵左厢神勇军司的宋军达数万之众,他们和府州的折可求交相呼应,互为犄角,人数达六七万,要想征讨,非十万大军不可。”
高庆裔赶紧上前劝道:“若要西进,我西路大军须倾巢而出,若是宋军河东部趁机北上,云中危矣。”
完颜宗翰颓然靠了下来。他沉思片刻,摇摇头,脸色凝重。
“让探子前去细查,如果宋军兵进西夏,无论如何,我军也要前去救援。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理,不然,宋军下一个对付的就是我军。”
高庆裔离去,完颜宗翰心头莫名地一阵悲哀。有心无力,这大概就是大金国目前的真实处境了。
“九哥,为兄原来错怪你了!”
征夏军大营,中军大帐,刘锡、刘锜、刘钊、刘锐四兄弟见面,人人都是眼眶微红,感慨万分。
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这样的乱世,还能完完整整地相见,已经是人间一大幸事了。
李彦仙微微一笑,出了大帐,把一诉衷肠的机会,让给了久别重逢的刘氏兄弟。
“大哥,当年我也是年轻气盛,没有理会大哥的苦衷。还望大哥不要见怪。”
刘锜兄弟几人坐下,刘锜自己也是诚恳地向兄长道歉。
哀其不争,怒其不幸,他负气出走。如今随着年岁增长,个中滋味,恐怕只有自己体味。
“大哥、九哥,你们就不要争着分担罪责了!”
刘钊在一旁笑道:“我兄弟四人团聚,共御国侮,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你二人就不要伤怀了,高兴些才是!”
“这确实是一件喜事!”
刘锜点点头道:“我已让人快马加鞭,送信到河北,相信王相公已经收到。至于他如何抉择,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如今他的帐下,除了自身两万三千人的忠义军,四千宋炎、余平的乡兵,兄长刘锡的一万五千人熙河军,再就是秦风路经略使孙渥的一万人了。
若是除去辎重兵五千人,他手下已经有大军足足四万七千人。
刘子羽去了河北,那里是抗金的前沿。孙渥不愿意再领兵打仗,他已经奏请王松封孙渥为秦州知州,相信问题不大。
至于他兄弟三人,大哥刘锡已经在他上任征夏大帅前,被王松任命为征夏的副帅。而他的十一弟刘锐久在军中,自然是在军前效力。而十弟刘钊,则是因为偏重于民生,他奏请为渭州知州,担任大军的后方总管。
举贤不避亲。他知道自己几个兄弟的能力,自然是要举贤任能,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了。
“九哥,你我兄弟都身居高位,王相公会不会有所顾忌?”
刘锡皱眉道:“如今,你是我刘氏一门之希望。万不可因为上官猜忌,而断送了你的前程!”
“大哥无需多虑!”
刘锜沉声道:“王相公若是猜忌于我,也不会任命我为征夏的元帅!”
话是这样说,刘锜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人心隔肚皮,谁知道王松会不会否了他的条陈,另有他法。
“刘相公,王相公的信使在外求见。”
“快快把信使请进来!”
信使进来,呈上书信,刘锜仔细通读。
“九哥,王相公在信里怎么说?”
见刘锜看完书信,默然不语,刘钊上前问道。
九哥向来做事沉稳,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谁也猜不透,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王相公调了距离渭州最近的许三和谭雄,统率五千忠义军精锐前来增援我部,使大军有五万之数,克日北上。”
刘锜缓声道:“所有的条陈,王相公都已同意。他还调了400门火炮,粮草无数,星夜运来。”
“如此甚好! 九哥,你还担心个甚!”
许三和谭雄都是勇冠三军的悍将,五万大军,自当是当者辄破,无坚不摧。
刘锜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五万大军,上千门火炮,既是动力也是压力。胜了还好,若是败了……
“九哥,王相公兵发渭州,直逼葫芦河谷,想必不是仅仅这一路大军吧?”
灭国之战,谈何容易。想要灭了西夏,必须要两翼齐飞,甚至数路并进,汉时霍去病和卫青已有先例。
“十弟所言甚是!”
刘锜点了点头。自己这个弟弟,看起来柔柔弱弱,实则是才华满腹。
“河西之地,夏人右臂,王相公必是势在必得。看起来,葫芦河谷这一路只是牵制,河西必出奇兵。到底是谁领兵,稍后自知。”
刘锜沉声道:“忠义军大军西进,一举攻克左厢神勇军司,歼敌万余,俘虏无数。如今,我军已经控制了长城要塞,和折家军互为犄角,金人西进的道路,已被隔绝。”
“这样说来,葫芦河谷一战,咱们是非胜不可了。”
刘锡缓缓开口,兄弟几人都是面色凝重。关门打狗,葫芦河谷之战,非赢不可,而且必须要大胜。否则,何以吸引夏人的注意力,挺近河西,也对不起隔断东西、驻守长城的忠义军将士。
“九哥,你肩上的担子不轻。这一仗可是关乎全局。”
“十哥,不是我肩上的担子不轻,而是咱们兄弟肩上的担子不轻。这一次,咱们得并肩作战了。”
阳光从大帐的缝隙之间射了进来,让大帐中一片光亮,众人均是觉得温暖无比。
刘锜在大当中踱了几步,转过身来,摆摆手,信使进来候令。
“我修书一封,你回去上禀王相公,刘锜绝不负王相公所托!”
几人都是踌躇满志,金戈铁马,数万精锐之师,若是不能气吞万里、建功立业,只怕是会失了人心,负了上官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