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木碰到的第二支人马是玉驼城的。
他们一行九人,骑的都是宽蹄短尾的青黑色大马,有个名字叫做\"犀跋\"。这种马的肩颈处生着层叠的肌肉,四蹄足有寻常马匹两倍宽厚,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最奇特的当属它们泛着铁灰色光泽的鬃毛,被编成数十根细辫垂在颈侧,每根辫梢都系着暗红色的绒球。据说这些绒球是用沙漠红狐的尾毛制成,随着马匹奔跑会簌簌颤动,远远望去如同燃烧的流火。
犀跋马背上不配座鞍,铺着一张两端垂着流苏须的褐色祥纹毡布。那些流苏足有半尺长,用靛青与赭石染就的丝线绞成,随着马匹步伐扬起时,仿佛千百条游动的沙蛇。毡布中央织着玉驼城特有的\"沙海逐日\"图腾——三足金乌展翅掠过连绵的沙丘,每片羽毛都用金线掺着孔雀石细丝绣成,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马匹粗重的呼吸间,能看见毡布边缘磨损的经纬线,显然是常年穿越戈壁留下的印记。
为首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来岁,鼻梁如弯刀般高挺,细长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在左眉尾处缀着颗米粒大小的绿松石。她小麦色的面庞上浮着层细密的汗珠,被正午的日头镀了层金边,颈间围着条半旧的纱巾,隐约露出锁骨处青色的刺青——那是玉驼城贵胄才允许纹的九曲沙纹。叠袖短衣用孔雀蓝与姜黄交织的粗麻制成,衣襟处缀着七枚银质响铃,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叮当作响。短衣下摆收进皮革腰带里,腰侧悬着柄弯月状的短刀,刀鞘上嵌着的绿玛瑙拼成沙蝎图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小臂肌肉线条如弓弦般绷紧,腕上套着三指宽的铜护腕,表面布满细密的雕纹;裤脚只到膝盖下方,露出的小腿肚上缠着防沙绑带,这般装束与金阳城人宽袍大袖的打扮截然不同,倒像是随时准备跃下马背与敌人搏斗的架势。
女子琥珀色的眸子鹰隼般扫过街道两侧,目光掠过每个看客的面庞时都会稍作停留。她右手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剑柄,左手松松挽着缰绳,犀跋马通灵似的配合主人放缓脚步。当视线擦过某处茶棚时,她忽然夹紧马腹,青黑色骏马立刻喷着响鼻人立而起,流苏毡布在空中划出半轮褐月。这个动作让她腰间银铃骤响,藏在衣领里的项链顺势滑出——那是用骆驼骨雕成的六芒星吊坠,中央嵌着颗血红的沙漠玛瑙。
随着马蹄轻扬,女子身上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估摸着她身上挂着铃铛之类的玩物。
围观人群响起低低的抽气声。几个原本抱着陶罐的妇人慌忙后退,撞得摊位上成串的干辣椒簌簌摇晃。穿葛布短打的少年们却往前挤了半步,眼睛发亮地盯着女子背后那柄包在麂皮中的长兵器,从形状判断应是玉驼城特有的反曲角弓。茶棚檐角挂着的铜风铃忽然叮咚作响,女子猛地转头望去,发辫上系着的骨珠相互碰撞,在热浪中发出脆生生的响动。
楚小木注意到她右手虎口有层厚茧,指节处还留着未愈的擦伤,显然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当女子俯身与身侧随从低语时,后颈衣领翻起一角,露出下面暗红色的旧疤,形状酷似被利爪撕扯过的痕迹。她说话时总习惯性扬起下巴,露出脖颈优美的线条,可那眼神却像沙漠里的胡狼般机警,仿佛随时会从鞘中拔出利刃。
这般形貌气度,加上玉驼城特有的犀跋马与沙海图腾,楚小木已然猜出这女子便是玉驼城城主鹿邻昂的独女鹿邻南歌。传闻她三年前独闯黑沙暴救出商队,去年又带人剿灭了盘踞在枯骨道的马匪,如今看来,那被风沙磨砺出的凌厉气势,倒是比传说中更胜三分。
鹿邻南歌眼睛不时看向两旁看热闹的人群,几乎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扫上一眼,似乎是要找什么人。
再过一天就要举行百年难得一见的七城大会,金阳城的人都变得有些兴奋起来,闹得闹,笑的笑,气氛随着愈发炎热的天气也慢慢高涨起来。
街巷间飘着蜂蜜冰酪的甜香,卖酸梅汤的老汉在巷口敲响铜盏,蝉鸣裹着热浪穿透垂着青藤的灰瓦屋檐。石板路被晒得发白,倒映着人们匆匆奔走的赤色衣角——百年难得一遇的七城大会明日便要召开,连城东百年老槐的树洞里,都塞着几个偷溜出来猜拳的垂髫小儿。
天锟城堡附近更是热闹好看。
城堡十六丈高的玄铁城门前,沿着高墙上竖起一根根两三丈高的几色彩旗,为金、黛、青、灰、褐、玉、绿七色。夏风一吹,猎猎作响。
上面也绣着不同的图案,分别代表了金阳城、西海城、柏君城、安风城、岩城、玉驼城和碧城。金旗绣着九芒烈阳,黛色旗面浮着西海城特有的三叠浪纹,青旗绘着柏君城千年神木的虬结根须,灰旗上安风城的飓风图腾似要破帛而出……每面旗杆顶端都悬着鎏金铃铛,风过时叮当声与城下商贩叫卖声糅成一片,惊得檐角蹲守的铜铸睚眦口中含着的夜明珠都微微震颤。
最惹眼的当属城门处垂落的七幅丈宽绸幔。黑底金线的云纹间,两百年前的誓盟者正从光阴深处走来:西海城主广袖当风,指尖凝着未散的水雾;柏君城城主额间青叶额饰微微发亮,手中木杖缠着开花的藤蔓;最右侧的岩城女将军甲胄染血,却将半截断剑直指苍穹……画师用掺了荧粉的颜料勾勒衣襟褶皱,暮色里望去,这些先祖的衣袂当真如浸在星河中飘荡。
金璃儿几天前忽然想到了这个,便叫了十几名画工连夜赶制出来,往城堡大门处一挂,一来使得各大城的人更增亲近,二来将此次大会举办之宗旨明明白白地让进城堡的人都能看到猜得明,那便是七城会盟,再次抵抗侵犯苍木国的邪恶赤兵。
城堡大门内外还铺了八十丈猩红地毯,从城门直铺到主殿玉阶,金丝绣出的七瓣雪莲沿着边缘次第绽放。两队铜甲卫兵如雕塑般分立两侧,头盔红缨被晒得褪了色,汗水顺着护颈浸透内衬麻衣。领头的络腮胡将领忽然横跨半步,刀鞘拦住个想摸地毯的垂髄孩童:\"小崽子仔细着!这毯子里掺了火浣纱,烧不坏扯不烂的稀罕物,把你家青砖院子卖了都赔不起!\"
城堡西侧临时支起的凉棚下,说书人正拍醒木:\"话说那赤兵过境时,连柏君城八百年的神木都泣出血泪...\"围着的人群里,有个戴玉驼城缠头的老者突然冷笑:\"当年若非我城献出三千峰骆驼...\"话音未落便被安风城来的行商打断:\"骆驼顶什么用?还不是靠我们城主召来龙卷...\"众人吵嚷间,谁也没注意两个岩城打扮的汉子悄悄退出人群,背上的玄铁重剑在青石板上拖出细碎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