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一日,大学纷纷扬扬,缄默如凝结的溪流,覆上已经断裂的列车,炮火之中,它被迫停下脚步,与雪原一同传达着无声的哭诉。
蕾弥尔的血溅在手上,明明只是温热,却让他顿感烫得生疼。
‘蕾弥尔……队长……’
下方众人的脚步声如同击鼓雷鸣。
‘……为什么……’
天边厚重的乌云仿若灵魂中挥之不去的阴霾,愈陷愈深。
他杀了自己的恩师,后悔已无济于事,心脏中只剩下对自身憎恶的跳动声。这些曾珍爱的,曾憎恨的,关于列车的一切过去与未来……都将因此毁灭。
“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视野逐渐昏暗,回忆的碎片如坍塌的玻璃般倾泻而下。
“为什么……蕾弥尔队长……”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请告诉我……”
……………………
‘为什么?’
那是十一岁的初秋,母亲正带着与炎热格格不入的冰冷坐在自己的工作隔间中,透过那张看不出表情的面具注视着身边的陌生人。
‘我们接到命令,需要向你确认近期账目和物资存在的问题。’
‘……你们是谁?’
‘琉大人手下的亲卫之一,这是我的证件。’
漆黑的影子从自己的终端中拖拽出一份文件。琉,是普辛褶王子身边的绝对亲卫,年幼的王子正是在他的教导下一步步长大,他的儿子阿琉斯,也是普辛褶王子的发小。
‘如果你拒绝,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看着那份文件上的信息,母亲沉默了片刻,从陈旧的木椅上站起身来。
‘好,我跟你们走。’
‘……妈?’
‘你留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她匆匆叮嘱了孩子,仿佛真的很快就会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迟迟未见母亲回来的少年终于按捺不住,向人群打听她的去处。
‘你妈?你妈改账私吞物资被抓了,哈哈哈!’
‘被抓……你为什么要笑?’
‘欺上瞒下,恶有恶报,你说我该不该笑?’
‘得了得了,小孩啥也不懂,说这个有啥用。’
‘谁让他过来问。’
‘…………’
‘我早就觉得她有问题了,虽然我没有证据,但这职位本就有油水捞,你说她手上干净,打死我也不信。再说了,他不是那个贵族的媳妇吗?’
‘唳旅……’
‘埃德爷爷,她……’
‘唉,我也说不了什么,大家都说上面已经查出来证据,只是不知道她在为谁办事。’
‘还能是谁,克石兰呗!她原本就是克石兰那边的人,嫁给了他身边一个贵族,结果没混几天好日子那贵族就死了。现在下层车厢情况这么烂,她铁定挤破脑袋也想回去。’
‘…………’
‘埃德爷爷,你知道她在哪吗?我能去见见她吗?’
…………
在老人的指引下,少年兜兜转转,来到了韦列斯号的中段区域,这里堆放着大量货物,被人称之为货运车厢。母亲正在几个守卫的监视下坐在一间昏暗狭窄的仓库里,看起来格外虚弱。
‘妈妈……?’
听到孩子的声音,母亲缓慢地抬起了头,却是沉默着,一言不发,她何尝看不见,唳旅眼中的悲伤和困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
‘为什么?’
‘唳旅,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
‘那就足够了。’
淡淡的笑声自面具后传来。
‘足够了?什么足够了?妈?’
‘…………’
‘……妈妈……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肯和我说?’
少年再也无法忍耐母亲的沉默,对着那张冰冷的面具发出了悲伤的质疑。
‘他们…他们在笑啊……他们听到你被关起来,都在笑啊………他们以前就是那样,每次看到我,就会对着我骂你,你知道他们都骂些什么吗?’
他开口,可那些痛恨的,可憎的,难堪的话语却全部被哽在咽喉,颤抖的声带最终只支持他吐出几个司空见惯的词语。
‘妈……你总和我说要相信周围人的善意,要和他们互相帮助,可现在……你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什么大家会是这样的态度?’
‘唳旅,不许哭。’
‘我没有哭!!’
‘嗯,要忍住,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它救不了任何人。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得到回答,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是。’
相同的回答,相同的震惊,以及,少年相同的不甘。
‘你真的做了那些坏事……为什么……’
‘为了能走向未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也没关系,以后慢慢就会懂了。我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但如果这是为了更多人能够走向未来,我会心甘情愿地成为犯罪者,并为此付出代价。唯一遗憾的……只有你。唳旅,你现在还相信我吗?’
‘我想相信啊……!’
‘嗯,只要最在乎的人还相信我,就足够了。’
‘你在乎我?’
‘当然。’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为什么从不在我面前吃饭,从不摘下面具?你没有了解过我看的书,却一直说我的爱好是没用的东西。那些人骂你怪物、巫婆的时候……我甚至找不到底气去反驳他们,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的长相!你真的在乎我吗?妈妈……我对你来说,是多余的累赘吗?’
‘…………你一直都这么想?’
‘是啊。’
‘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我说了很多次,但你一次都没有听过。你总说这是为我好,总说我还小不需要懂这些……’
‘……………’
‘妈,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对不起。’
‘……?’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母亲道歉,少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突然道歉?’
他很清楚母亲的固执不会因为自己的抗议就轻易瓦解。
‘没什么,唳旅。’
母亲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呼唤着孩子的名字。
‘只是有些事,我想,趁现在告诉你。’
在少年的注视下,母亲缓缓卸下了这张坚不可摧的面具。她的脸上布满了伤痕,一只眼睛早已失去了焦点,常年的操劳带来了挥之不去的疲乏,那双有些泛青紫的手衬托着发白的指甲,也显得格外异样。
‘…………’
‘还能认出我吗?’
‘妈妈。’
他看着母亲残留下来的与自己无比相似的外貌,用称呼代替了回答。
‘嗯,害怕吗?’
‘我不怕,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去的事已经没有时间告诉你了,但至少……我不希望你带着这种深深的误会和自我否定活下去。这些伤痕,还有我的处境,都是因为我犯了很严重的错……在这些错误中,也包括了对你的态度。’
那一刻仿佛响起了深深的叹息声。
‘我总是擅自把我以为的好意强加给别人,相信总有一天会被理解……担心这张脸会让你害怕,担心外面那些人因为我而伤害你,总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却对你造成了更大的阴影。每次撕掉你的画,看到你和他们争执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能让你出生在更好的家庭中,不用担心明天的温饱,健康地长大就好了……那样你就能继续画画,不用再担心这些事了吧?我一直很后悔把你生在这样的环境中,但从未后悔把你留在我身边。’
她伸了伸手,却没能选择去触碰自己的孩子。
‘唳旅,你是个好孩子。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担心,要是让你继续画画,只会导致你活在幻想中,失去前行的方向。’
‘妈妈,我……’
‘或许我应该采取更理性和温和的方式来教导你,但你总是对此那么坚持,无法简单地说服……这一点,应该是遗传我的吧。’
母亲的眼底溢满了遗憾,仿佛“对某件事坚持”这个特点,是她洗刷不掉的致命缺陷。
‘那些人在说什么,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劝告自己不要去在意……本以为,你也可以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那么,接下来就要学着不去在意。’
‘…………’
‘唳旅,我知道他们在用什么词来称呼你,但怪物不意味着丑陋和不幸,就算无法摆脱它阴影,我也希望你……嗯,就像《鹤》一样,成为主角,得到一个幸福的结局。’
‘你看过那些书?’
‘我小时候也对这些作品很着迷……是不是早点告诉你会更好?’
‘现在知道也不晚。’
‘不,太迟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终于察觉到自己一个人能做的很有限,越是挣扎着想改变自己的错误,就错得越多。到了这一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有很多事无法挽回了。’
‘妈妈,别说这样的话。’
‘你回去吧,回到家里,我储备的物资都在床下面的箱子里,钥匙在我办公桌的抽屉夹层上粘着,没有多少,你要省着点,想办法坚持到蕾弥尔回来,然后去找她。’
‘你呢?’
‘我会留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