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慢慢地熬着,又过了两年。少年十二岁的时候,平民车厢里的人已经多到难以觅见落脚之地的程度了。
工蜂部队的成员膨胀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字,沙褶帝国就算接下一切外包工作,依然只够分配给其中一小部分人,竞争愈发激烈,他们能拿到的酬劳却一降再降。
工作时出现死者已经不再是个新鲜的话题,人们开始变得麻木不仁,有的甚至还会嗤笑那些患上疾病无法坚持劳作的人,认为这是一种“矫情”。
尚且清醒的人为了从这种混乱的环境中逃离,各自想了很多办法,有的通过考核加入了下层车厢的正规部队,用自己的技术或武力谋生,有的私下贿赂贵族投其所好,成为了上层守卫的一员。
尽管,“行贿”者所具备的能力是否达标依旧值得商榷,可是名声之外,联系仍在,他们仍旧安全,无人可伤。
但这样带来的无一不是恶劣的影响,一旦老鼠得了志,成了仙,它就敢指着昔日的同类大骂畜牲。愈发鱼龙混杂的上层守卫带去了更加崩坏的秩序,碾压着生存的希望。
很多人不像他们那般有才\/财,只得想方设法逃离拥挤和腐烂并存的车厢,逃离这名为“沙褶”的处刑椅。
可是……当他们耗尽了所有资源去换取可能藏有“车票”的“幸运盒子”时,结果已经注定,他们失去了得到选择的资格,他们无处可去,早已习惯了沉默,最终也要在沉默中走入灭亡。
‘起来起来,要到站了,“鳖脸”又要来催工了。’
那些上层守卫都会戴着标准的过滤面罩,而这些面罩看起来,就像是鳖细长的脸部,于是阿丹就把这些守卫称作“鳖脸”,也慢慢地流传开来。当然,这些风声很少传到这些“鳖脸”的耳中。
‘唉,知道了,这次什么任务?’
‘“辛运盒子”四千五百个一批,共十批,我们要辗转十个地方,换药品,清单我已经列在这里了。’
‘哈?这么多?!比上次多了一倍不止!’
‘别抱怨,你以为我想啊。啥时候做完啥时候回来。’
‘但是,这个环境下哪里还有药换啊,谁身上有药啊,有药的换别的不好来换这个?’
‘怕啥,鬼迷心窍的家伙多了去了,他们总有办法能“要”到药的。上次不也卖完了。管那么多,小心“鳖脸”来了给你揍一顿。’
‘【哔——】,一群【哔——】的畜生不如,以前还是买了幸运盒子混上来的“工蜂”,好了,这下一朝得志翻身成了上层守卫,好像是以前受了多大委屈现在要十倍百倍拿回来一样,不是嚣张跋扈就是拳打脚踢……!穷人活得不如贵人的狗,呸!!!’
‘新野,你别说太大声了,上次那个闹事的胖头“鳖脸”听到了肯定不会放过你的。还有,他们不是一副官调喊着“这是监工”吗?哪能说“报复”啊。’
‘哈哈哈哈。’
大家小声笑着,新野则是干笑着板起脸,然后给卫兰头上来了一记力度不大的捶打。
‘不好笑。’
很久之前,那些被阿丹称之为“鳖脸”的上层车厢守卫,就开始以督促“工作效率”的名义,经常在下层车厢巡逻,只是那时还没有这么严苛。
近些年,他们除了惯例检查出售与回收的货物,还会以暴力来压制人群的不满,人群时常因此发生流血冲突,但蕾弥尔却不怎么出面阻止。
她总是说:‘上面已经察觉到我们在准备什么了,接下来必须隐蔽一点,现在和他们起冲突只会自找苦吃。’
‘但是这么一来也不是办法啊,拳头早就攥紧了,箭都搭在弦上了,你瞅瞅那些混账,哪一个不是嚣张得很,秩序乱得一团糟。原来在工业车厢做事,还是按量结算,做多少就结算多少物资,后来说一天绩效不达标,这一天就白干,什么都不给。现在干脆是一个人绩效不达标,所有人都没报酬……工作环境也比之前差了一百倍。’
夸张?要让那些贵族老爷听到了,肯定就这样想。可当这一切全部在他们的“无为”之下变为事实,苦的,是那些被压迫者。
“鳖脸”成群结队,每早拿着武器从下层车厢经过,选一批人去工业车厢做工。
哪怕持续十二小时的工作只管两顿饭,外加一张食物兑换券作为报酬,大家还是为这仅有的“安全工作”挤破了头。被选中的人要和其他五十来人一起在“鳖脸”的监视下,前往堆满了原料与零件的工业车厢。
为了加快速度提升效率,更为了不成为害得大家得不到报酬的元凶,两餐也不过是所谓的速食营养汤,而便池和雨水净化系统就安排在车厢的角落,迈两步就能找到。
但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处境,手握权力的人怎么可能将目光投向这方人们累死累活渴求生存的地方?
毫无遮拦的便池,异味频传,雨水过滤系统,真不知是多久之前的老物件,频频出故障。而这后果……少年曾亲眼目睹有人饮下斯科瑞含量过高的水而死去。
而这环境下,死亡早已“老生常谈”,习惯了生命的逝去以及那些“鳖脸”对生命最后的榨取,麻木而沉默。
为了一张食物兑换券,人们只得强撑着在满溢着汗臭味和排泄物异味的车厢中连续工作十二小时,哪怕,这张食物兑换券最后换来的不是食物而是后勤部写的欠条。
只要稍有懈怠,“鳖脸”们就会挥动他们手中那结实的棍子与冲锋枪。
‘赶不上运输部队出发,所有人都没有报酬!’
当一个的疲乏会影响所有人的利益时,名为憎恶的情绪便会在人群中恣意生长。过去让老人和孩子参与制造是为了让他们可以获取物资,现在却变成了一种挑起矛盾进而收割利益的方式,贵族和上层守卫们看准了这一点,直到现在也还在沿用这种方式。
而说辞,依旧是曾经那一套——“为了照顾所有人,老弱病残总得有些机会,不然他们怎么获取物资。”
可倘若这出发点真的是“为了照顾所有人”,何须“一人不足,全员无薪”的规则?
若是询问,“鳖脸”又能挤出满是讥讽和幸灾乐祸的笑容——“我能怎么办,我不过是个守卫,上面的规矩我改不了,都是卖苦力打工的,理解万岁嘛。”
以及——“上层车厢现在还在招守卫,看不惯就加入然后去改变,如果没有能力加入上层车厢,你就应该多努力,而不是憎恨比你优秀的人!”
还有——“只要你足够拼搏,没什么是你改变不了的!相信自己,加油。”
若是努力比得过这世道下的几个银子,何来如此崩坏的秩序,纵然憎恶换不来改变,却也是这世道下人群鲜少得以逃避的做法。倘使拼搏真能改变一切,那些十二小时连续高压工作的人们,为何仍要“被自愿”地参加这般苦难。
每当哀怨的目光向“鳖脸”们投去,又会是新的说辞——“要为成功找方法,别为失败找借口!人生就是这样,不可能一帆风顺,有失就有得,痛苦可以做经验,饭里有蟑螂那更是一种丰收的馈赠!”
话术纯熟得仿佛天生,趾高气昂得令人作呕,可偏偏空无一物的胃逼迫得他们连这个动作都做得逼真而招笑。
上面的人无意去看“奴隶”的一切,当“奴隶”升级成了上层的狗,见过“奴隶”冷酷痛苦的它们选择了加入压迫的行列。
而当那些付出一切才得到上车机会的人看到这些无法应对的景象时,他们的憎恨就会转移向那些曾经笑着宣传“幸运盒子”的运输队员。
‘入住核审考不过?放手一搏就上车!阿迪莱商业联盟诚招幸运合作伙伴!中一张车票总比自学考核容易啊!’
当运输队员被夺走所剩无几的生存空间时,他们又会憎恨自己。
‘我有什么选择?!他们叫我要么办事要么滚,我能怎么办?!我弟弟还这么小!!我能带他去哪??’
当人群的怒火汇聚在一起却无法释放的时候,所有人都变成了危险的利刃。
‘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能自由地控制情绪。’
无论这恨意的落点在哪里,挤在这里的人们都受制于各种条件,很难改变现状。
‘来去自由啊,兄弟们,谁也没有强迫你们非要在这里工作。’
无家可归的人又能去哪呢?这混乱而荒芜的世界早已饱和,很多生命都被迫踏上了流浪。
‘我真的恨!恨不得每次说完“嗯嗯,好的,收到”之后,直接一走了之!一旦开始收拾行李,就发现身为运输队员,我除了打架站岗别的技术啥也不会!那什么共聚物适应性也没有,不能变成构造体,根本不知道能去哪!’
列车成为了无形而无物可破的束缚,人群愤怒着,恐慌着,焦虑着,却又不得不面对无法改变的生离死别。他们想要知道可以做什么来改变,可以拿起怎样的武器但最终,大大小小的抗争都失败了。苟延残喘的人们憎恨着上层,憎恨着他人,更加憎恨着自己的无力。
无人得以置身事外,包括少年,所幸,在这憎恶扎根之前,蕾弥尔就牢牢控制住了这种情绪。
‘[——],不要恨他们,错的是沙褶帝国层层累积的阶级和规则,摧毁文明的斯科瑞病毒,而不是在夹缝中挣扎的人们。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团结在一起,只要打破这些……’
……………
‘好了,都别绷着个脸了,再忍忍,蕾弥尔就快准备好了。现在先起来,收拾一下,把幸运盒子装进箱子里!’
‘………’
人群不再言语,从狭窄的“鼠洞”里钻出来,拿着潮臭的毛巾轮流擦洗着脸,俯身在四周寻找着随意丢放的衣服。
‘[——],你的衣服我帮你补好了。’
‘谢谢希尔阿姨。’
从老妇人那双没有中指与无名指的手中接过缝补好的衣物,他扶着希尔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上。
‘哪里,是我要谢谢你,要不是你上次帮我多做那些个盒子,我就要连累大家了。’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叹了口气,这是她从感染体手中逃回来时留下的伤痕,从那天之后,希尔就对鲜血和冲突有些敏感。
‘我也老了,不知道还能再撑几天,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怎么……’
希尔正要继续自己的嘱托,车厢的广播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歌声。
‘【哔——】又来了,生怕我们不知道他们日子过得有多好似的。’
人群无力的抱怨被高昂的女声压过,她正在钢琴的伴奏下吟唱着黄金时代填词改编的经典名曲。
‘……还是克石兰吗?’
‘鬼知道,上层那些贵族老爷都一个样!!’
‘…………’
有时,下层车厢会像现在这样从广播中听到歌声。
阿丹说说那是上层的贵族正在开宴会,他们声称“音乐能带来希望和快乐”,所以也会把宴会的现场演出转播到下层车厢。
少年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以这样的歌曲为乐,因为每次听到歌声,下层的人都极为愤怒。就算韦列斯号的上下层车厢始终相连,此刻贵族与平民在听着同一首歌,他们的处境也永远不可能相同。最好的杀人方法,是诛心。
‘该死的,还是《送葬》,他们想干什么?!’
‘就当是上层有位贵族老爷死了吧。’
‘他最好是。’
‘你终于来了,蕾弥尔。’
‘上去报告任务耽误了点时间。’
蕾弥尔放下了手中的货物清单,转身面向愤怒的人群。
‘来,我们也跟着这首歌,给所有上层车厢的贵族老爷送一程!’
她伴随着广播中的钢琴与女声吟唱,用毫无节奏与韵律可言的脏话高声唱了起来。车厢立即被她的歌声点燃,充满了欢乐的笑骂声,大家一边忙着手上的工作,一边加入到这混乱的演唱之中。
高声的咒骂夹杂着音乐,掩埋了所有的低沉,直至漆黑的棍棒陡然间横在他们头顶。
‘你们在干什么?!!!’
守卫突然出现在车厢前端,让正巧站在门口的少年挨了结结实实一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