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驻军代理司令当街和外国人起冲突的消息沉寂了几天。
某天大早,放晴,北宁政府动作起来。针对外商大量涌入的状况,又获得了南宁中央的许可,在北宁、虹海等商贸昌隆的城市发布了新法。
该新法专门针对国内外文化、商贸交融,对外国人设立了足足十三条保护法律。
消息一出,轰然大动。
北宁的风声还没和缓,顾还亭司令就重又复职。白鹭师长总共代理了二十天的司令职位。
在这敏感的节骨眼,如此变动。
虽然没有人把话撂在明面上,小报骂声已起,重重质问劈头盖脸地朝着顾还亭泼来。
为什么白鹭师长在街头和外国人打了一架,就被撤职了???
顾还亭到底在打架的事件里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官复原职,是不是代表顾还亭是新法的支持者???
或者说,起码,他不像白鹭那样排斥?
不过,顾司令到底什么也没做,有替罪羊的嫌疑,声浪涨不起来。
“他妈的!”白鹭情场失意,更是终日待在司令部不肯出去,这时候,正把报纸往桌上甩:“我们那夜不论如何也没道的歉,还劳烦政府亲自下来给全部外国人把这歉给道了,真她妈憋屈!”
天黑得早,士兵操练也提前了。
在窗口看见大家解散归家,顾司令也预备着到点下班了。
白鹭倒是不见外地又坐在沙发上点烟。
自从连哄带骗地叫何楚卿戒烟后,顾司令的烟也越抽越少。但现在,整个办公室叫白鹭弄得烟熏火燎,像太虚幻境似的。
顾还亭问他:“你还不打算走?最近都在司令部过的夜?”
被拒了递过去的烟盒,白鹭往沙发上一靠,说:“有什么可回去的?”
顾还亭说:“白夫人已经有了七八个月了吧。自己的妻子,自己不照顾着?”
白鹭一顿,说:“家里佣人那么多,我什么都不懂,去了有什么用。”
吐出一口烟,他又呵呵笑了两声,问:“...为了个情儿,我是不是挺混蛋的啊?”
顾还亭点了点头:“认知很准确。”
他无所事事,司令可惦记着家里。便从衣架上取了军装大氅。
“要走啊?”白鹭有点酸。
不,是非常酸。
赶在顾还亭出门前,白鹭半是感慨地问:“我真是纳了闷儿了。你我也没差几岁,怎么你就没提早结婚呢?”
不巧,顾还亭二十岁出头心里就有了人,何谈结婚。
司令没理他,他又问:“要是你呢?要是你在遇见何老板之前,和人结婚了,你怎么办呢?别说什么你不会结婚之类的话,假设、我说一个假设。”
被他缠得不行,顾还亭说:“敬而远之吧。”
白鹭仍仰在沙发上,冷哼了一声:“我怎么就这么不信?那要是他不肯,死命地非缠着你,要和你好呢?喂?”
半晌没人回答,他又叫了一声:“喂!”
这才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司令已经走了。
何辰裕下了戏回来,乘的黄包车。戏院到家里没有几步路的距离,倒是渐渐地下起雪来了。
遥遥地,他就看着家门口立了个人在那儿,靠着墙抽烟。
多给了拉车师傅一些钱币,何辰裕跳下车,离近了才看清是白鹭。
他似乎有点累了,闭眼靠着墙壁,半梦半醒似的。
这天睡在外面,这人是想死。
犹豫了一会,何辰裕预备走过去叫醒他。谁想,才走近点,白鹭就睁眼了。
他赌气似的说:“这么早。怎么今天,那个老外没带你出去?”
这还是那天打架过后,他们俩第一次说话。
何辰裕面不改色地说:“你这样,实在很没意思。”
白鹭冷笑一声,火气上来了:“我没意思?怎么叫有意思?这样——”
他薅过何辰裕的衣领子,翻身把他抵在墙上狠命地亲。
何辰裕没挣扎,倒是也张着嘴承受他的怒火。
分开时候,俩人气息都乱了。
白鹭问:“这样算有意思了?是不是谁的嘴你都能亲,谁的床你都敢爬?别人作践你,你也作践自个儿。那我怎么才能宝贝你?”
何辰裕冷冷地勾起一点嘴角,说:“别说的冠冕堂皇的,你宝贝不到我身上来。你家里那个大着肚子的,倒是翘首以盼地等着你呢。没扒衣服搂着往床上躺,你就当你自己清高?指责起我来了,真可笑。”
“你——”白鹭叫他气得火冒三丈,又说不出话。
只要何辰裕一提起他是有家的,他就矮人一头。
何辰裕看着他窘迫的模样,恶从心下起,转而去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垫着脚贴上脸去,低声说:“要么,你离婚...要么,你和奥斯汀一样,现在进门,我一样当大爷伺候。”
听到前半句,白鹭原本泪都要下来了,总以为何辰裕是惦记着和他双宿双飞的。
这下可好了。
白鹭拨开他,头一回没收着力,把何辰裕往墙上一拨,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司令回到家里来,吃晚饭前先入嘴的东西是何楚卿咬了一口的草莓。
草莓个儿大,他一口去吃掉了尖儿,也还剩不少。
塞进嘴里,何楚卿絮絮叨叨地说:“刘妈妈买的草莓真酸,一点都不好吃。”
他已经把最甜的那部位吃去了,剩下的的确酸的牙要倒了。
眼睁睁看着顾还亭乖乖把他吃剩的吃完了,何楚卿才牵着人来桌前,展示了第二个大礼——
桌前几小碟菜,品色都不佳。
何楚卿说:“我今天淘来了两瓶好酒。”
那两瓶好酒已经被摆上了桌。他把其中一样给司令倒了小半杯,说:“想着,也不能总吃了你的,偶尔也得给你准备些惊喜。快尝尝你老公我的手艺。”
何楚卿为司令的身体考虑。虽然每样都看起来不堪入口,好在种类多,每一样的量很少。
总叫人尝了这个难吃的,也想尝尝那个难吃成什么样。
夹了一筷子尝过,顾司令瞧着何楚卿荧荧眨着的期待的眼神,不禁用一口酒顺下去,说:“...还行。”
何楚卿兴致勃勃地也夹了一口。
才入口,就有点想把那玩意吐出来。
不过,顾还亭都那么给面子,他也硬忍着吞了下去,不死心地又夹了一筷子烧茄子。
...然后他也不禁用一口酒抵住那股怪味儿。
看着他欲言又止、有口难言的模样,顾还亭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可留下把柄了,何楚卿立刻说他包藏祸心,想谋害亲夫。
结果,这一顿饭,俩人说的话比吃的东西多,喝的酒比说的话还要多点。
还没下桌,司令就不仅隔着衣物或轻或重地捏遍了何楚卿的肩头、腰、大腿。
何楚卿想上楼去,已经被酒熏入味儿的顾还亭不依不饶地从后背环住人,又把他摁坐下来,大手从后背探过来,带着欲念,揉搓着胸口。
拉拉扯扯,到了楼上,俩人的衣服剥了一路,七零八落地横沉。
耳边顾还亭的喘息声牵一发动全身,勾着何楚卿不住地抖。
结束后,顾司令沾了枕头就昏昏欲睡过去。
他才重又接手过事务,白日里忙些,又一日不肯落下地和兵士们一起操练,加上晚上喝了酒,呼吸深沉又平稳。
何楚卿抚了一把他的面颊,跪在窗边吻了他。
确认顾还亭的确睡去了,他又燃上了安神香。
这香确实有用,自从燃过,司令每日的觉都沉了许多。早晨能按时起来,全靠司令常人难比的意志力。
做完这一切,何楚卿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套了一件不显眼的黑呢短外套,找出自己最旧的那双鞋匆忙地走出门去。
司机已经按照他吩咐,在门口等了有一阵子了。
上了车,何楚卿说:“四粮仓库。”
小车便迅速起步,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沉寂的小巷冲了出去。
车行途径东城门,能瞧见深更半夜突起的阵仗。警察围在门口,看不清人脸,只看见制服和林林总总的人。
调查局那边不晓得获悉了什么消息,从今日起,所有出城的物品和人都必须一一盘查。
何楚卿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刚撂下厨具。
他迅速给何辰裕打了个电话,获悉了他们要运的东西,正是打算今晚送出城。
他的仓库,城内城外各有一个,一个五粟一个四粮。看名字就晓得,都是先前大梁用作存储粮食的。
仓库位置偏,夜深人静的时候,连个灯都得在几公里外才寻见。走了快十分钟,只看得见车前惨白的灯。
何楚卿下了车,吩咐司机在邻近的一家娱乐会馆等他。
仓库的铁门锁是开的,但却仍挂着。
何楚卿四处望了望,没瞧见人,伸手将虚虚挂着的锁头给拿下来。
拖动铁门。尽管他用力地抬着,还是不免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像是所有藏在暗处的都听见了,又像是只有他一个人才听得见。
何楚卿没有放轻脚步。
踏着他最旧的那双皮鞋走近了仓库门。
仓库门也照样是虚虚地拢着的。
何楚卿有点紧张,手心直渗出汗水来。他垫着袖子,拽开门把手。
仓库里面乌漆嘛黑,不过才出现了一个他勉强能进去的缝隙。何楚卿的领子就被人猛地一拽。
对方一拽即松,他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地前倾过去。
面前又是一片漆黑,他像堕入无底深渊,慌忙用手撑住。膝盖和手掌同时落地,疼得他叫了一声。
有人叫了一声:“别碰他!”
才摁到自己肩颈的手又缩了回去。随之撤去的,还有机械的一声“硌哒”。
是枪械推膛的声音。
何楚卿头还没抬起来,便有脚步声匆忙踏近。
何辰裕的脸出现在尚未关好的门透过来的一道月色里。
他整张脸都写满了慌乱,又有点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过来了?你来做什么?”
“我不是告诉你了,今晚开始严查进出城。你又要今晚动作,不来瞧瞧,我怎么心安?”何楚卿说。
何辰裕扶他起身来,两手攥着他的手说:“你来了也没甚用!”
何楚卿才要细问,他旁边一片黑暗里,突然有人出声道:“其实倒是有用。我们才商议出来的法子,没他万不能成。”
何辰裕眼中闪过一点怨毒,看过去,说:“你不要吭声。”
“他都愿意借用仓库,总不该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得吧?你要是怕他认出我的身份,那也没什么。只要我知道你,他就万不会说出去。”那人又说。
何楚卿早听这声音耳熟,像是旧相识。
听到这儿,他又敞开了一点门,透进更多的月光进来——
他故人那张大小养尊处优的面孔半袒露在月下,没有半点以往放浪形骸的样子。他身上穿着暗色的马褂,素净的脖颈和手指,什么装饰也没带。
猛地见了光,白昭洋不适应地闭了两秒眼睛。
再睁开眼,白公子眼底清明的没有半点杂质,既无灯红酒绿,也没有香茗美人。
被这石破天惊的内情砸的头晕目眩的瞬间,何楚卿瞬间联想起了一切线索:“在玛港的时候...是你?!是你在船上动了手脚,诓骗我一趟又一趟的运货,是不是?!”
想起在玛港内心里种种挣扎和苦楚,何楚卿狠拽过白昭洋的领口质问,何辰裕拦不下。
谁成想,他那四体不勤、能坐着就不站着的风流浪荡公子哥儿朋友,那个同桌喝酒和他勾肩搭背、红涨着一张脸说胡话的酒肉朋友,如今面不改色心不跳,连动作也无,就这么老老实实地任他薅着。
白昭洋平时也不穿这种深色的衣服,说是“像出殡”。眼下,倒是显得清冷,人淡如茶。
白昭洋说:“对不住。我当时是想救你的,船票也是我早就定好了的。可惜你太招摇,树敌太多,惦记着的人也太多,不然,万不至于造成那样的结果。还好有顾司令。”
何楚卿让他气得冷笑。
那时候,他真差点作弄死了他!何楚卿这回是真有了被背叛的感觉。
木已成舟。何楚卿迅速平静下来,不屑地松开他。
“方才不是说你们什么计划需要我?到底哪里需要?”何楚卿问。
何辰裕朝着白昭洋摇头:“不,不要让他参与这件事,他是民众,是我们信仰里要保护的人。”
白昭洋不为所动:“你以为他还逃得掉吗?我的身份已经展露给他。但凡出了什么岔子,这仓库直系联系到的人就是何楚卿,你觉得我们能万全?还不如带他一起行动。”
何楚卿瞥了他一眼:“你放心,我就是死千万次,也不会把自己的亲弟弟供出去。”
“那可未必。”白昭洋的声调与往日也截然不同,带着冬日里的寒气:“重刑之下,你这张嘴,不比地板难撬。”
何楚卿没吭声,别过脸去不理他。
何辰裕还是生生恳切地说:“晨风,我一向敬重你。我唯独求过你这一次...”
何楚卿抓住了他的手,说:“求他干什么?他说的对,阿玉,与其你们两个毫无把握,不如我们三个人拼一把,赢的概率还大些。大家...最好是都平安无事。”
何辰裕的眉头就没打开过。
白昭洋倒是爽朗一笑。
这一笑,才分辨出一些何楚卿相识的影子,不然他总觉得是在和一个陌生人密谋。
白昭洋说:“何焉裁,从玛港至今,我这回才算高看你一眼了。我告诉你,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带着这些人把这一批枪给送出去!”
何楚卿生了疑,问:“怎么送?”
直愣愣地闯门,不是当盘肉送到人家嘴里去吗?
白昭洋敞快道:“当然是从最邻近的西门送。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需要把你生意上的账本拿来,有些事情,还要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