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楚卿和顾还亭才赶到会馆时候,警察已经到了,北宁驻军也在。
彼此悄无声息地剑拔弩张着,谁也不敢妄动。
何辰裕蜷缩在房间中的单人沙发里,事不关己地摆弄自己的手指甲。抬眼看见何楚卿,他那张风雨不动的面孔不免露出一点破绽,叫了一声:“哥。”
分别落座在房间两端沙发上的白师长和奥斯汀先生抬眸跟着看过去。
奥斯汀身边立着一位医生,小心翼翼地给他嘴角和脸颊的淤青上药。他瞥了一眼穿着呢绒大衣的顾还亭,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顾司令。
旁边的白鹭立刻起身敬了个礼,道:“司令。谁劳烦您来了,其实不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一些私人恩怨罢了。”
顾司令的长相,是不论是哪国的审美都要夸赞一句的,奥斯汀打量了他两眼,没有挪身的意思。
还是何楚卿迅速上前一步,给顾司令介绍:“司令,这位就是我的朋友,奥斯汀先生。在生意上,受他照顾颇多。”
奥斯汀这才点了个头,说:“您好,真正的司令。”
白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奥斯汀身旁另一位外国人主动上前和顾司令握手,说:“我姓费蓝特,是奥斯汀的朋友。不得不说,今天的事实在是让人气愤。我们两个和何辰裕老板同行,正预备去用餐。才从车上下来,被你们北宁驻军这位...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师长拦下,二话不说就把我的朋友打了一顿。恕我直言,如果你们北宁驻军在城内增加的巡防是为了仗势欺人,那么两国的生意就不必做了,把我们送回国就是,真是没必要这么欺负几个异乡人。”
眼见着为何辰裕吃的醋上升到了这种高度,白鹭没忍住道:“少借题发挥。今天,你就是把全北宁的外国人找过来,我一一鞠躬致礼都成。但是你们,就是说出花儿来,也没用。”
顾还亭忽地道:“白师长,你穿着一身军装,招摇过市。你以为你代表的是谁?”
白鹭的确是冲动了。
不过,这股火气已经攒了有许多天。从何辰裕接了广告拍摄的那天起,他就总是有事情搪塞和他的见面。不仅后台碰见潦草说几句话就走,连空闲时间的邀约也敷衍了事。
所以,当他刻意等何辰裕撤了戏,一路跟上,发现他上了一辆褐色的林肯的时候,别提多恼怒了。
即便这样,他也忍住了。直到瞧见那车停在会馆门口,那外邦年轻人攥着何辰裕的手下车,亲昵地在他脸庞亲了一口——那帮外国人总是这样,大街上热吻的也有,毫不遮掩。
纵然那动作看起来比他和何辰裕之间还要亲密,他也一时劝慰住自己。不过,何辰裕可以和任何一个富家公子、学生或者穷掉书袋的在一起,就是不能和外国人。
因此,白鹭上前去扯住了人,想把他拽走。
拉扯之下,他看见了何辰裕长衫扣子下或轻或浅的红痕。
这下才炸了。
他不信,同样的情景换了何楚卿,顾还亭就能比他做得更好。他们司令在这时候,脑袋里也能想到国际形势吗?
但白鹭没说话,只猛然收声,垂眸下去。
顾还亭落座到白鹭给他让出的椅子上,说:“奥斯汀先生,身为他的上级,是我疏忽,才冒犯了您。眼下,您也叫来了警察主持公道。在他们的见证下,白师长将以军法处置,绝不含糊。剩下的他亏欠您的,不妨您亲口提要求,我们协商解决。”
奥斯汀看着他。
这个男人依旧不急不缓地念着中文,游刃有余地像轻视他似的。奥斯汀瞥了一眼何楚卿,到底因为长街上游行的事情有点忌惮顾还亭,只低声对费蓝特用法语说:“看见那个漂亮的男孩了吗?就是你那日和我说的吧。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他,奈何他不太好得手,只好退而求其次。反正,他们长得很像。”
费蓝特揶揄地朝他笑笑,而后才想起那边还有人似的,说:“哦,军法...军法的话,这位白师长该如何处置呢?”
旁边白鹭的副官上前一步道:“打架斗殴,军棍五十,扣除本月军饷,禁闭三日。”
何楚卿的目光始终罩在何辰裕的身上,不言不语,却仿佛有万顷重。
奥斯汀说:“那我和我的国家受了奇耻大辱,您就...这么息事宁人了?”
白鹭咬牙切齿:“那你还想怎么样?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你打回来怎么样?”
奥斯汀一耸肩:“我对这些粗鲁的行为没有兴趣。希望您摆正态度,想清楚——我没有任何一点开罪您的地方,不过是带我的男孩出去玩儿罢了。”奥斯汀拨开医生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何辰裕身边,将手放到他肩膀上,半撩开他的衣领,“他,是我的。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更多的证据不便展示给诸位看。现在,我要求,白鹭师长,当众施以军棍的刑罚。”
眼瞧着在场诸位的面色都不大好看,包括他手中暧昧地被勾着下颌的何辰裕。
奥斯汀朝着费蓝特看了一眼。
费蓝特立刻道:“怎么了?这很过分吗?你们国家最近不是流行当众处刑吗?也不少这一回了。”
奥斯汀紧接着说:“这是给我的商业上的好友——何楚卿先生的面子,别的赔偿可以免了,我不缺钱。”
何楚卿一凛,看向顾还亭。
司令反倒往椅背一靠,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诸位友人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奥斯汀和费蓝特静候他的下文。
司令说:“我坐在这不是因为你们的国籍,朋友。身为肇事者,白师长该向你们道歉、赔偿,而在军内,他违反军规理应受罚,不是因为您们——别误会。”
“至于我爱人的面子,”顾还亭甚至还在笑一点,“不,不要把他扯进来。整件事情与他毫无干系。而我,会在司令部坐等您的协商,只要是在您伤势彻底好之前,我都接受和您商洽。”
奥斯汀和费蓝特才露出欲暴起的神情,顾还亭立刻抬手略向下压了一点:“稍安勿躁。如果实在不满,我们也可以法庭上见,登报公布整个审判过程,我都奉陪。至于其他的...”
当着警察、驻军等人的面,司令留了余地,用大多数人都听不明白的英语说:“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不会忘记待客之礼,也希望你们别做一个招人厌的客人。”
司令说完这话,随着他起身,五六个北宁驻军皆退了出去。白鹭离开前,没有看何辰裕一眼。
接着,司令看了一眼赶来的三个警察,说:“要留这儿吃饭?”
警察们面面相觑了一眼,也紧跟着离开。
何楚卿站在原地没动,仍是看着何辰裕。
何辰裕不敢回望,一直躲避着视线。
司令低声在他耳边说:“我门外等你。”
何楚卿回:“嗯。”
人走净了,奥斯汀和费蓝特叽叽咕咕地响起一阵咒骂夹杂声。难免因为动作剧烈牵扯到伤口,奥斯汀时不时还要倒吸一口冷气。
而后,他对何楚卿态度依旧地说:“你的姘头真是强势,真不懂你喜欢他什么,卿。”
何楚卿冷淡地看他:“所以,你还想要怎么办?”
奥斯汀对他的态度完全不介意,偏了点头,露出一种调戏似的目光,说:“暂时还不确定。你会为了我...背叛他吗?”
是的,调戏。这帮人入乡不随俗,导致何楚卿会错了意。这么个东西,他就把这么个东西介绍给何辰裕了。
何楚卿没说话,眼底没有笑意。
“好了好了——我不会做绝的,我们的生意依旧,好吗?祝我们红火。但是,今晚他还是要跟我走。”奥斯汀说着,又摩挲了一把何辰裕的面颊,“我们楼下等你。想必那位大司令官一定要在门外等,是提防着我们呢。”
费蓝特和他一起从嗓子里挤出两声笑,临走前算是和何楚卿打了个招呼:“再见,何先生。”
何楚卿没理会。
门刚带上,何辰裕就心惊胆战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地往何楚卿那边蹭过去,弱弱地又叫了一声:“哥...”
兴许何楚卿会埋怨他。
毕竟,整件事的起因,如今看来无非是他乱搞。用何楚卿在虹海说过的话,那就是“不自爱”。再加上他半夜擅自进顾还亭房间一事,真是别提有多不要脸了。
何楚卿上前两步去,却猛地一把抱住了他。说的是:“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
何辰裕狠狠一颤,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
何楚卿气极了,胸口不住地起伏连连,问:“他、他强迫你了吗?他对你...他、他妈的,混蛋!”
他心说,何止是要揍他,看见何辰裕胸口的痕迹,简直杀了他的心都有了。这实在不能怪白鹭。
何辰裕感觉到搂在他肩头的胳膊越发紧了,竟然露了一点笑。
他是为何楚卿挡的这桩桃花债,如今看来,再多挡几个也无所谓。
他闷声说:“没有,没人强迫我,我挺喜欢他的。”
何楚卿拉开人,捏了两把他的脸颊,不住地又往他胸口瞟。而后,主动给他理好了衣服:“哄我是不是?对我,你还需要装模作样?”
何辰裕说:“奥斯汀...虽然傲气,到底有身份、有地位、有财产,而且,年轻爱干净,长得还很帅。其实不比白鹭差吧?他还没结婚呢。”
“可是...”何楚卿蹙起眉毛,“可是他是外国人。眼下形势这样,你又是...这样和一个外国人搅在一起?你喜欢谁都好,要不要白鹭一个无所谓,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你觉得奥斯汀那种人,是能与之同袍的吗?”
何辰裕没作声,紧紧地环着哥哥待了一会,忽地说:“哥,最近抓流党很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这话一出,何楚卿像已经亲临战场一般激动,问:“你说,我能帮上什么吗?”
“你不是有一条路吗?”何辰裕看着他说,“我只要你给我地图,剩下的,我自己就能处理。”
何楚卿说:“你别一个人,还有什么要做的,你告诉我。”
何辰裕又露出一点笑意:“才不告诉你呢。这可是机密。”
深更半夜,北宁又开始飘雪花了。
何楚卿目送着何楚卿进了那辆林肯的副驾,驾驶位伸出一只手来朝他招了招,奥斯汀立体的面孔在后视镜里一晃而过,绝尘而去。
上了车,何楚卿才坐稳,身边的顾还亭就攥住了他的手,紧紧地,十指相扣,快把他攥得疼了。
何楚卿半开玩笑缓解心绪,说:“刚才撂狠话,没看出来司令这么紧张啊。”
“我是紧张那个么?”顾还亭说,“反正北宁驻军这边半步不会退,要是真见了报,大抵也都给那帮外邦人一点警醒,不必怕。”
“那你紧张什么?”何楚卿晃了晃自己手上甩都甩不开的禁锢,好奇问。
闷声半晌,顾还亭说:“...你没说那个奥斯汀长得还人模狗样的,早说,我早不叫你和他生意往来了。”
何楚卿被他逗笑了:“丑的你就不怕了?”
顾还亭面无表情地看窗外,更闷了:“你喜欢好看的。”
“才不是——”何楚卿凑近了点,在他耳边说:“你成天舞刀弄枪的,改明儿伤了脸,毁容了,我也照样爱的要命。”
顾还亭笑了一声:“真这么说,我真毁了容试试何老板的真心也无妨。”
“别啊。”何楚卿说:“我舍不得!”
而后趁着司机专心致志于路况,飞快地在他脸上无声地吻了一下。
重又坐回去,何楚卿骂道:“不过那奥斯汀,是真不是个东西。他要是就此不和我做生意,倒是好了。可是,他没脸没皮,完全没放心上似的。我要是主动跟他解约,得赔钱不说,到底咽不下这口气。”
顾还亭问:“何辰裕怎么说?是白鹭,还是奥斯汀?”
“要是都对他好,我倒是不介意他两个一起要。”何楚卿道,“不过,我看他倒是不太有所谓——等会,这是去哪儿的路?”
“南桥市场。”顾还亭说,“听说,那儿设了个刑场。不过停职半个月,竟然闻所未闻,也是离奇。你说呢,小何?”
何楚卿一听,这是自己每日费尽心机地换掉报纸被发现了。
他嘿嘿一笑,说:“这个时间,一定没什么人。那地方肯定还有不少枉死的孤魂野鬼,我陪着你也好。”
车一停,冷风打着旋儿撩遍了两人全身。
深夜更冷。
何楚卿一个寒颤,裹紧了大衣。顺手将司令大衣领上的貂皮尽量堆起来,挡住脖颈。
南桥集市,何楚卿曾经路过的那片地界儿,一片苍凉。别说人,连灯都昏昏暗暗地,定睛瞧着眼睛都要瞎了。
寒风凛冽,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像是要将这片罪证忙不迭地销毁。那更有无法遮盖的东西,渗入泥土,待到来年开春,播向天南海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