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还亭蹭掉他胡搅蛮缠的眼泪,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但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打一切起始,对着还是个半大小孩子的何楚卿有欲念的是他;平日里,从何楚卿身边的仆从到亲兄弟,无一不产生妒意的是他;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看在眼里,握在手里的也是他。
枪口指向何楚卿的那一刻,顾还亭意识到,他也真的不愿意用这个人,平白地去换什么别人的命。
成百上千的人,都不换。
顾还亭最擅长伪装,也擅长自我规劝。所以他假装,只要不彻底占有这个人,他的掌控欲就不会没顶。他可是司令,但凡真的想禁锢住一个人,不是难事。
不过幸好,到底通过这一桩桩一件件,他也终于看清,不论自己多自私都没法完全掌握对方。
因为他的爱凌驾于欲望之上。
比起控制,顾还亭更希望何楚卿顺意,是一个健全、有思想的个体,是他自己。
顾还亭没再停顿。
司令的手掌扣住何楚卿的后脑勺,吻他,又翻身把人压在身下,拿回了主动权。
何楚卿面上红潮未消,迷蒙又诱惑地瞧他,掌心贴着他的后背。
走神了一刻,痛意便到了。
所有的声音和其他一切嘈杂都在残留的醉意里如梦似幻。
他抓住的是云,泡在水潮里。时风时雨,肉身是虚浮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餍足。
有几个瞬间,何楚卿短暂地清醒,觉出自己恬不知耻。可他耳边有顾还亭声声低吟、反复说不尽的“我爱你”。
他愿意委身。
这一晚愿意,明日愿意,一生愿意。
车晃晃悠悠停下来,顾一盈往右一栽,脑袋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车门。
她蓦然清醒了,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身上僵直,沉的抬不起胳膊,打眼一看,才晓得是旁边座位上的傅月襄四仰八叉地靠在了她的身上。
顾一盈尝试着推了他一把,没推动。
男人结实的身板,沉沉地压着,好像有千斤重。
顾一盈于是问司机:“是到傅家了吗?劳驾您,能帮我把他扶下去么?”
司机是顾家的下人,应和着下车来。
车门关的有点响,终于把傅师长给惊醒了。
他睁着惺忪的睡眼,昂头看了一眼,看到了顾小姐那双像是能望透人心的眼睛。
傅师长睡了一觉,酒还没醒透,嘿嘿笑了一声,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当是在做梦才得以看到顾一盈睡在自己身边,呓语了一句:“一盈?我们已经结婚了吗?”
说完,他就又闭上眼睛,换了个姿势,把头更靠在顾小姐身上。
顾一盈被他一句话惊得绷紧了全身。狠狠地忍了两秒后,大叫了一声:“滚开!”
也不知道哪儿就来了这么大力气,推了人一把,开门就冲了下去。对着才开了另一侧门的司机叫了一声:“你送他回去!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傅月襄猝不及防砸在空荡荡的车座上,两眼一睁,看见被路灯映的澄黄的车棚。
在这最难以言说的时刻,醒了。
天蒙蒙亮,何楚卿迷蒙地睁过一次眼。全身上下,说不上哪儿不舒服,又好像哪儿都不舒服,头也疼的要命。
身后同样赤身的男人半环着他,何楚卿抓住了对方垂在腰间的手,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天色大亮,一片惨白。
是下过雪的缘故。
何楚卿晃了晃脑袋,倒是没有那么不舒服了,唯一感受明显异样的地方...
终于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何楚卿先臊红了脸。
顾还亭呢?
何楚卿伸手向身后探,没摸到人。司令不在房间里。
...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吗?
何楚卿忍着异样,缓慢地披了睡袍,系上腰绳。
四肢和后背不像自己的。
何楚卿慢吞吞地走出房间,四处望了望。
顾还亭也没在二楼,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趿着拖鞋,穿过走廊,进了对面的漱洗室,边动作边回忆起更往后的事情来——
昨晚,他们是先在床上,之后顾还亭抱他进浴室洗澡,洗澡之前和之后...
让何楚卿害臊的是昨晚自己纵情的媚态,他简直像条讨好主人的脔宠似的。
有点没脸见人了。
何楚卿热得有点没脸面对镜子里的自己,于是又洗了第二遍脸。
他才感激顾司令消失得是时候,就觉出身后有人接着进门来了。走到他身后,从后背严丝合缝地贴到腿根。
顾司令把下巴颏搁置在何楚卿的肩窝,在耳边说:“醒了,有没有哪儿难受?快一点了,我做好了早饭,晚点再吃好的?”
何楚卿借着擦脸,用毛巾捂了半晌,而后露出一双眼睛,在镜子里看他,闷着声:“你是做饭去了啊...”
“不然呢?”顾司令强接过毛巾来,想看他的脸,“怎么舍得走太远。”
顾还亭的眉眼透露出平日里没有过的满足和倦怠,他意犹未尽,不自禁地用嘴唇去一点点地蹭何楚卿颈部的肌肤,又含又吸,留下一个明晃晃的痕迹。
动情时候,他低声叫他:“亲爱的,我的心肝...阿卿...”
这么又一折腾,下楼吃饭已经快两点了。
粥刚好是温热的。
尝鼎一脔,从前从来不肯逾矩的顾还亭像打开了闸门,失控地想要更多。
喝粥要抱在怀里,睡午觉要紧紧地环着。
何楚卿这辈子没过过这么糜烂的一天。
他连睡觉都没敢平躺,能站着绝对不坐下。第二天一早,还有点腰酸背痛的。
顾还亭把人摁在他腿上用早餐,尝去他嘴角的粥渍。何楚卿不太习惯,却也一直顺从着。顾司令有点不知道该怎样疼爱他,于是只好百般来爱,他发亮的眼睛像个得到了珍宝的小少年。
何楚卿又害羞,还有点男人的自尊心在挣扎,到底还是甜蜜的滋味儿更浓烈。
也是这天上午,顾一盈来了。
这日是周天,他们两个都没有课程,这才有时间任由司令折腾。
顾一盈来得气势汹汹,也不知道冲谁,进书房先把盘子里的水果尝了大半。
何楚卿紧随其后,觉得好笑:“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姑娘生气了?”
小姑娘一来,他们俩倒是没办法再缩到一起去。顾还亭信手把何楚卿扣在桌面的书夹了书签,摆好在一边。
顾一盈撑在桌子上,瞥了一眼,当即说:“战争与和平?你都看了多久了?两个月前就在看,现在还在看。”
何楚卿知道自己是被无辜牵连了的,好奇心更强烈了:“到底怎么了?”
顾一盈想了一会,当然,其实她已经想了昨天一整天,还是怪气的。
最后只说:“那天晚上...就是在这儿聚餐那天晚上,傅月襄轻薄我!”
啊?
错会了意思的顾司令当即就黑了脸,何楚卿当即一敲桌面:“什么?他敢?!”
“等等。”顾还亭略想一下,就晓得傅月襄吃了豹子胆也没这个能耐,他细问:“你把经过从头到尾说。”
顾一盈说的吭哧瘪肚、磕磕绊绊,到底还原了个全须全尾的过程,还了傅月襄一个清白。
何楚卿听完,跟她说:“或许...你可以说他轻薄你,但是加上一个‘那天晚上’...就有点怪。”
“‘那天晚上’怎么了?他的确就是那天晚上做的呀!”顾一盈说。
小姑娘的话没说错。是某人那天晚上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思想污浊。
顾一盈没注意,只专注于自己的情绪:“我才不要嫁给他呢!他这人嘴欠,又爱捉弄人的,一点都不成熟。”说完,她有点不满意,转向顾还亭道:“顾元廊!你说呢?”
“嗯?”顾还亭思忖片刻说,“我说...你说的挺对的。那就不嫁。”
顾一盈狐疑地问:“真不嫁么?你真不管我么?”
司令直言道:“首先,傅月襄说了句醉话,没正式求婚。你要是不乐意,就躲远点。”
“躲远点...倒也不至于,我们还是好朋友嘛...”顾一盈若有所思。
何楚卿眼底闪着精光。
他就喜欢听这等有意思的事儿,凑了一嘴热闹:“那要是真要嫁给他呢?夫妻之间,也能做好朋友,不是挺好的?”
顾一盈一下红了脸,忽地说:“那我还不如嫁给你!”
飞来横祸。
何楚卿瞥了一眼顾还亭:“我?”
顾还亭:“呵呵。”
“对啊。又是好朋友,也爱护我。而且,你和顾元廊关系这么好,总要住一起。以后可以我们三个都住过来,妈妈管得太严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关系也适宜。”顾一盈仔细盘算着。
其实不太适宜。
何楚卿讪笑两声,说:“姑娘,饶了我吧。”他抬手亮了亮戒指,“我结婚了。”
顾一盈这个心大的,只又真情实意地低下了头,盘算着:“那怎么办呀?难道我真的只能嫁给傅月襄了?”
她是司马昭之心,何楚卿偷偷笑。
“不用嫁给他。”顾还亭说,“你甚至可以谁都不嫁。你要是真讨厌他,往后我们顾家给他下了逐客令,叫他再也不来。”
顾一盈气得深吸了一口气:“你干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自知前后不一,顾一盈怒气冲冲地撂下话:“你真卑鄙!你就是想让我嫁人,好为你在军里拉拢傅家军!”
心神不宁的小姑娘又“噔噔噔”地跑了。
何楚卿看热闹不嫌事大,饶有兴趣地趴在洋台看她跑去上车,说:“她就是喜欢。不过也好,姑娘开窍了。”
顾还亭背靠着洋台栏杆,明知故问:“方才听说,何先生,你结婚了?”
何楚卿挑着眉毛:“是的。顾司令,所以还请您不要话里话外跟我调情。我丈夫的气量小,和旁人多说一句话,他回家就要惩罚我的。”
顾还亭笑起来,侧过身朝向他,逼近了一点:“那我们不叫他瞧见就行了。”
话到末尾,他托着何楚卿的脸,密不透风地吻。
周一上午有两节课。
正式步入了十二月,寒风砭骨。何楚卿照旧穿了身呢子中山装,披了件大衣就想往外跑。被顾司令又薅进了屋里,再出门时候,虽然看着没变化,实则他裤管里多套上的那一层令他行动迟缓,连坐上车都觉得四肢僵直。
经历过游行再开课,学校里,大家说话声音都有点低沉凝重,即便是讨论,也没有以往揄扬的调子了。
何楚卿落了座,还是不停地拽裤脚。总觉得内里的保暖裤已经窜上去了,卡在膝盖窝下似的。
就在他招了虱子似的别扭的时候,一层淡淡的人影罩在他身上。
何楚卿一抬头,看见了低眉顺眼的柳兴萼。
他的声音也更轻了,说:“焉裁,能坐你身边儿吗?”
何楚卿往内里让了一个位子,让他在一旁坐下了。
这节课讲的是外国文学。
相比起古代的文章,平铺直叙的外国小说是何楚卿看得更轻松的,因此他更喜欢些。不过,听课之余,他还是瞧见了柳兴萼的笔记,洒脱清爽的字体飞快地在本子上落下,瞧着很养眼。
何楚卿猜到他是为游行那次的态度朝他致歉才想坐在自己身边的。
从来被捧在手里的、一向是受人瞩目、才气逼人的男生,当然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下了课,何楚卿先给他递了个台阶下:“柳同学,你的笔记,可以借我吗?我写字慢,很多地方没有跟上。”
柳兴萼递出本子,还是没看他。
两个人都收拾好书本,柳兴萼说:“焉裁,其实我一直想问...”
他没问出口,立刻有同样拾掇好东西的学生飞奔过来找他问:“兴萼,你说,顾司令到底是不是息事宁人?他们伤了我们几个学生,现在都还躺进医院里呢。”
柳兴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何楚卿,说:“顾司令带领的北宁驻军、裴局长手下的调查局和市政府,三者就像绘画里的三原色一样,纵然有纠缠,不可混为一谈。”
他一出口,立刻有更多人围了过来。
何楚卿站起身来,对他们点了个头,说:“那么,明日再见了。”先绕过学生,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话题中心的柳兴萼目送他出门去,身边一个男生问:“我早就想问了,这个人,是不是顾司令的情儿啊?和报纸上一模一样。这样混乱的人,学校怎么还让他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听课,顾司令走后门了?”
最后这句话一语双关,在场的男学生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柳兴萼说:“为求学,不是正式学生也来听课的社会人士不多他一个,何况,他还是坚持最久的那个。我是不想在这儿讨论别人私下的生活,也不想提你三天两头嫖妓的事。先走一步了。”
被调侃的那人在哄堂大笑里不忿地叫了一声:“哎,你——”
柳兴萼装听不见,追着何楚卿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