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海几乎不下雪,即便是下,也仅仅像雨一样,落地就融了,打在身上又湿又冷。
像北宁这样的雪,能存贮在地面上的,何楚卿上一次见,恐怕还要追溯到西北去。
在这一天赶上初雪,叫何楚卿兴奋了好一阵。
即便是自小在北宁长大,顾一盈也分外欣喜,试图抓雪和薛麟述打雪仗。
其实哪儿到那个程度呢?不过乱甩了几滴水。
大家都出来逗留了一阵子,好一通玩笑。独有司令没出来,何楚卿叫了几声,他也没腾出手来,还在和季长风在厨房忙乱。
等到再回屋去,正好开宴。
吵闹的有那么多个,气氛就没冷却半点过。获得了准许,季长风从酒柜上挑了瓶好酒,跟白鹭一起琢磨了好一阵这洋文怎么念。
最后,到底是薛麟述探头瞧了一眼,说:“可别拼了,这不是英文,是法文。”
季长风和白鹭闹了个大红脸。
兴致好,何楚卿跟这个喝完跟那个喝,连平时见着不太爽的白鹭都和他敬了好几杯。
搭眼觑身边的司令,发现顾还亭是真不爱喝酒,那杯子自从倒上了酒他就没碰过。
这时候,顾还亭和傅月襄正在听对面的何辰裕讲戏。
何楚卿试图凑到这咬文嚼字的对话里去,听了一耳朵“前腔”“忒忒令”又是什么“西皮”“宾白”的,他唯恐自己没喝醉反倒听醉了,可要叫司令好笑,赶忙去和顾一盈讲话剧社。
顾一盈喝的是果汁,有事没事和他讲着话碰杯,一来二去,何楚卿又灌了不少酒下肚。
他仗着酒量好,并不觉得怎样。
又过了会,顾还亭扣住了他在桌上攥着酒杯的手。
司令今日把戒指戴在手上,两个戒指碰上,触感明显。顾还亭把指尖探进他的手心里挠了挠,另一手撑在他身后问:“喝多少了?有没有点儿晕?”
何楚卿一偏头,差点亲上他,忙往后躲了躲,说:“当我是你呢?酒没喝多少,就开始冲着人家耍酒疯。”
顾还亭几乎没喝酒,他根本不爱这个,却偏喜欢何楚卿忽而喷在脸上的酒气,笑问:“我什么时候耍酒疯了?”
“那可多了。要么轻薄人,要么抓着人泄愤。”何楚卿说这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总往司令嘴唇瞟。
顾还亭总算确认他没醉,而且还怪清醒:“记得真准。”
于是,司令又坐正回去。
只有手没撤走,攥了他的手平摊在腿上,又把自己的手盖在上面。
又过了会儿,白鹭先喝多了。
这人一喝多就藏不住话,撂了筷子,换到顾司令身边来坐,说:“说真的,现在真成了代理司令,倒没有想象中开心。”
其他人都收了声,看了过来。
现在,桌上没沾酒完全清醒的也就顾还亭、顾一盈、何辰裕三人,剩下的,多少都有点醉意。
傅月襄笑出了声来,也想说什么说什么:“别装!开心就开心,谁在意你的!”
“我说真的。”白鹭吐字有点黏连,还是固执着说:“顾还亭,你,是个男人。我现在心服口服。北宁驻军,必须得你做主。我当你的傀儡,心甘情愿。”
傅月襄又说:“说什么呢?当然他做主啊!醒醒,你就是个代理。”
何辰裕茫然。
心说,这话是能这么说出口的吗?
但没人生气,连白鹭自己都呵呵笑。
“当时的场面,换成是我的话...”白鹭沉吟片刻,说:“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上去就把裴则焘这狗东西给拽下台来,做不到拿枪对着人家,也做不到这么就把巡防的责任当众揽过来。但是,说真的,我这样的人才适合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你太显眼,这很危险啊。”
桌上一时没人说话,都若有所思。
紧接着,白鹭又转向季长风,隔着大半个长桌站起来和他碰杯:“你,你也是个英雄。啊?上来就抢枪,身手好得跟武林大侠似的。”
桌上笑了两声。
“你能做到的。”顾还亭忽而张口道,“而且,做的未必会比我差。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是旁观者,不是主导事情的那个人。如果事情交给你主导,其实你会比你自己想象的果断的多。”
白鹭由衷笑了笑,去和他碰杯。
顾还亭给面子,喝了一大口下去。
“其实我也想过很多。”傅月襄说道,“我把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结尾,都重新复盘过一遍。我发现如果让我去抉择到底当下该做什么,选项和顾虑似乎都太多了。比如说,司令,我很想问你,抓流党和保护大家伙之间,在眼下这个局势中,到底孰轻孰重呢?如果真的纵容流党逃窜了,万一造成更严重的伤亡怎么办呢?”
何楚卿和何辰裕隔着桌子对望了一眼,又迅速错开目光。
顾还亭语出惊人:“迄今为止,流党其实还没有主动伤害过平民百姓。”
何楚卿捏了一下他的大腿,示意他不要在这种场合为流党说话。
顾司令明明没醉,却仍说:“换言之,我认为,这大概是他们的策略之一——拉拢人心。不论是想杀裴则焘还是柴隆昌,除却政治角度,对于百姓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
他边说,边将何楚卿的手换了个姿势摸索,继续道:“我说这些,不代表我在为他们说话。如果学生游行的事件真的因为那些洋洋洒洒的死者档案而血流成河,流党难逃其咎。”
这话点拨了傅月襄。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剩下的军人即使不唯司令是从,也是坚定不移的联众国守护者,因此也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请问顾司令。”意料之外,何辰裕张嘴道:“如果调查局和市政府都自始至终把民众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就算流党的确策划了一场行动,怎会有人流血?结果是,即便是你们北宁驻军再阻拦,也还是没能躲过两败俱伤。”
何楚卿的手心渗出点汗水来,顾还亭立刻觉察了,倒是不介意地同他十指相扣,掌心紧贴在一起。
司令说:“那么,明知调查局和市政府唯利是从,还引导民众如此,是谁之过?”
何辰裕久久没说话。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说话了。于是闷声“嗯”了一声,结束了话题。
何楚卿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粘稠起来。
他的爱人,和他的亲人,到底是界限分明的两个阵营的。不能调和,没法调和,除非国灭,除非流党殆尽。
“但是那是真的吗?”顾一盈脆生生地问:“散落的那些信息,是真的吗?调查局真的冤死了那么多人吗?”
傅月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顾还亭却说:“有。有冤死的人。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薛麟述最近在看历史,沉吟道:“或许是国策有误。”
季长风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哈哈,或许有误,到底也轮不到我们来改革。依我看呐,司令这样,是最好的选择了。反正我做的每件事,我都不后悔。”
季团长这话一出,大家都轻松了不少。
话题很快又拐到打过的仗和喝过的酒、看过的戏上去了。
顾还亭没参与任何一个,而是转向了何楚卿,眼神清明地问他:“说话的时候,紧张什么呢?”
何楚卿笑了一下,糊弄道:“还不是想起我被枪指着的时候了?我胆子不小,就是贪生怕死,要是哪天我被挟持了,不小心背叛你了怎么办呢?”
何楚卿本来是想调情,继而揭过这话。
没想到,司令倒是认真:“在我这里,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想你是背叛我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必考虑我,只要拼命活着,来见我。”
何楚卿怔然地听完,回握住司令的手,眼里荧荧地闪着光,也说:“那你也信我。不论我做了什么,在我这里,也从来不会是对你不好的事,好么?”
说完的这一刻,何楚卿清晰地感觉到,顾还亭很想吻他。
奈何人多,他忍住了。
用完餐食,彼此都还不想就这么散了。
回到客厅去,何楚卿打开唱片机,放了一首最近流行的掺了外国风格的小调。
缓缓流淌出来的女声揄扬着唱:“夜是这般的凄清,万籁像死般的寂静,在林间婉转的夜莺...”
没人听她到底念了什么词,只瞧见了季长风先笑眯眯地请顾一盈一起跳舞。开了这个例子,剩下的人也便跳开了。
薛麟述莫名其妙地被白鹭邀请,结果难免给了代理司令的新皮鞋上添了许多风景。
何楚卿立在唱片机旁边,时刻准备着换歌。眼瞧着顾一盈拽了顾还亭一起跳舞,不亦乐乎。
有人端着酒杯凑了过来。
是何辰裕。
他什么也没说,却端了杯酒,似乎只是想和何楚卿一起待上一会。
兄弟两个不时碰杯。
直到何楚卿没忍住去压下他的酒杯,何辰裕才笑着问他:“你醉了吗?”
喝了这些许,何楚卿就是再厉害也耐不住有点晕乎乎的,但他偏逞强:“我没醉,我是怕你伤了嗓子。”
何辰裕笑吟吟的:“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记得你的生日是年后,不会是顾还亭的生日吧?”
这小孩心细。
既然问了,何楚卿就没遮掩:“算结个不正式的婚吧。”
何辰裕愣了一下,半晌才应道:“哦。”
两人又沉默地相对了一会,何辰裕又说:“今晚,我是不是有点不识趣?偏要和顾司令犟那一嘴毫无意义的事。”
何楚卿心里也在想他的话,只说:“对你自己来说是有意义的就好了。”
俩人又碰了杯,各怀心事。
片刻,白鹭奔着何辰裕来了。
白师长已经烂醉,不管不顾地就从背后环住了何辰裕,把额头抵在他后背上。
何辰裕一愣,有点尴尬。
只听白鹭口齿不清地在他耳边说:“我要是像顾还亭一样有勇气也不结婚就好了...”
何辰裕耳根一热,再去看何楚卿,发现他已经走远了。
虽然知道白鹭没有反应能力,何辰裕还是说:“挺好的,结婚挺好的。”
夜已渐深了。外面的雪非但没停,反而默不作声地下了半宿,将空气越洗濯越冷了。
临到散场,顾司令是把这些个醉鬼一个个送进车里去的,检查了衣物,生怕他们着凉。别说白鹭,就是傅月襄也醉得要命了。
顾还亭叮嘱一个车上的顾一盈:“傅家离顾府近,切记要亲自瞧见他进门再走。你也别耽搁,别叫妈担心了。”
顾一盈无奈:“我都二十多了,不至于办不好这点小事。而且,已经凌晨了,怕妈妈担心,你早干嘛去了?”
顾还亭也拿这个妹妹没辙,只说:“我中途给她打了个电话知会。”而后又拜托司机,“麻烦您照看。”
这些小汽车一个个地走远了。
何楚卿和顾还亭再进屋里来,才觉出屋子里是这么暖和。
司令刚闸上门,一回头,何楚卿已然不由分说地把他摁在门上,猴急地亲上来。
他满嘴的酒味儿。
纠缠一通,倒像是司令自己喝了酒。
就着这味道一路向下,在何楚卿的胸口上,顾还亭猛地吸上去。疼得何楚卿“嘶”了一下,倒是没挣扎。那处很快留下了一个殷红的吻痕。
抬起头来,顾还亭才觉察,这人是真醉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何楚卿歪着脑袋,昏昏欲睡地。幸好司令一直撑着,不然,他早倒下去了。
顾还亭看着好笑,撑着何楚卿的脑袋瓜问他:“这回醉了吗?”
还在嘴硬:“没...刚哪儿到哪儿啊?”
顾司令低头去舔何楚卿的嘴唇,又软又烫。
送完客人,何楚卿一下放松下来,酒劲儿更上头了。这会儿,司令已经不再吻他了,他还略张着嘴,探出一点舌尖。
顾还亭伸出手指,去探了探他的舌尖,滑、却偶尔锋利的牙齿。
这人没半点防备,又更张开了些。看得司令口也干舌也燥,哪处隐隐发烫。
缓了缓心神,顾还亭舐了一下他伸出来的舌尖,说:“闭嘴。”
何楚卿倒是听话,旋即,回神了一样动了动,而后栽倒在司令身上。
顾还亭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上,一只胳膊托住膝盖窝,另一手撑着后背,把人抱上了楼。
其实,虽然搬到一起了,怎料前阵子二人的确忙,作息不一致,都是分床睡的。
何楚卿睡主卧,顾还亭在客卧。就算不分床,入睡的时间也不一样,还是没有过深切的肌肤之亲。
这夜,顾还亭也不想趁人之危。
他搂着何楚卿,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褪下,又套上睡衣。何楚卿全程人事不省,甚至呼吸均匀,看起来睡得挺香。
没想到,把人放倒之后,倒是给何楚卿晃醒了。
何楚卿还有酒意,死命地拽着顾还亭压到自己身上来。顾司令在磕绊在床边,堪堪没跟他脑门相撞,撑住了。
这好色之徒双眼微睁,吐露出来的话却是:“新婚之夜,要圆房的。顾还亭,你上哪儿去?”
“啊...还知道圆房?知道一二三四吗?”顾司令没急着起来,饶有兴趣地看他的醉态。
何楚卿没答话,手忙脚乱的去解司令的衣扣,不得章法地在人家脖颈和胸口舔了半天。
顾还亭的心被他一举一动填的满满的,别说,还真没什么别的想法。
而后,何楚卿蹙起眉毛,只好费力地抬起腰来,用自己那处去蹭。
顾还亭这回知道了他的厉害。
肌肤相贴,能清晰地感觉到两厢的变化。
司令把他摁下去,说:“别闹。我们改天,好不好?先乖乖的睡一觉。”
“不好。”何楚卿有点生气。
心说,怎么总拿这话来搪塞我。
他一用力,翻身将司令压在身下,睁开眼睛,竭力摆正态度,低声问他:“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结婚前不要,结婚后也不要?我哪儿不好了?”
顾还亭还想哄,结果,一滴眼泪顺着何楚卿的眼眶掉了下来。
司令一惊,心下慌了,生怕他自己又胡思乱想错会了什么。
何楚卿委屈地说:“你...你要是有那种情结,也无所谓。但是,我是干净的。没对别人有过,也没被人有过。我记得我说过的,你不信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