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窦澈挺直腰板,双眸熠熠生辉,犹如星辰日月。
“只要一切遵循大明律法执行,每位官员的罪名都能做到有法可依,依法判决。”
“在查案过程中,要做到不牵连无辜,不攀扯他人,不让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届时若有心怀叵测之人意图串联,共谋对抗国法,自然会有正直之臣站出来,驳斥此类宵小之辈。”
“那时,文臣之中定会出现忠君爱国之人,支持正义,他们在明确的法律规范下,不必担心莫名灾祸降临,便可全力以赴,为朝廷、为天下营造一个清明世界。”
“不知皇上认为,我为大明朝勾勒的未来蓝图如何?”
窦澈言毕,望着朱元璋,心中五味杂陈。
置于洪武十五年的今日,谁能料想到后世的文官集团竟会演变至那种境地,甚至有些文官以受到皇上的廷杖为荣。
真是匪夷所思。
而看着窦澈脸上决然的表情,朱元璋内心十分复杂。
他注视着眼前这张坚毅刚直、充满朝气的年轻面容。
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真的老了。
这些年轻人已经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造他的大明朝。
也许,
他是否真的应该放手,将江山交付给这些年轻人?
最终,朱元璋并未明确表态。
仿佛这场宏大阵仗,仅仅是为了找窦澈闲聊几句。
宴会气氛也随之冷却,众人各自带着满腹心事,纷纷散去。
回到皇宫后,坤宁宫内。
朱元璋坐在台阶上,手中握着一根翠玉如意,不停地在后背摩擦。
马皇后一看朱元璋这副农夫般的举止,便知他此刻心中仍在反复纠结。
马皇后不多言语,只是给朱元璋倒了一杯温茶放在一旁,然后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上。
尽管坤宁宫华美堂皇,各式座椅众多,但这小小的台阶,却让这对相伴多年的夫妻找到了内心的一份平静与慰藉。
“妹子,你说……我们以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夜幕渐深,朱元璋紧握马皇后的手,突然发问。
然而,还未待马皇后回答,朱元璋便自行给出了答案。
“不!胡惟庸狼心狗肺,留他必酿大祸,朕没错。”
“哪怕再来一次,朕也要废除丞相制度!”
马皇后轻叹一声,回应道:
“可窦澈说得也有道理,如果一味严苛对待,那些读书人肯定会联手抵抗。”
“而且他们不怕死,如果有心人从中串联,曲解圣贤经典,那么很容易催生一个能架空皇权的庞大势力。”
“这比起丞相的威胁要严重得多。”
朱元璋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今天,窦澈赤裸裸地揭示了一个可能的未来景象。
朱元璋仿佛预见,在未知的将来,一群读书人将皇帝彻底架空,将太平江山当作可供瓜分的盘中餐点。
倘若日后有杰出的子孙试图拨乱反正,必将遭到来自文官集团的毒手。
最后,这些文官甚至会在史书上冠冕堂皇地给他的子孙扣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记录下:“未闻臣弑君,仅诛一独夫耳!”
想到可能出现的这一未来,朱元璋不禁心头一颤。
这时,他感觉到冰凉的双手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
抬眼看去,是马皇后那历经沧桑,始终伴随他走过艰辛直至登上九五之尊宝座的脸庞。
“重八,放手让孩子们去做吧。”
“相信我,无论是标儿、棣儿,还是小窦、明月他们,他们已经有一个周详的计划,并不逊色于我们多少。”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片江山终究是要交给他们的。”
朱元璋沉默地点点头,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中,包含了不甘、纠结与释然。
然而,当所有情绪交融到尽头,从朱元璋口中说出的,却是孩子般赌气的话语:\"
“那就暂且交给他们看看,看这几个臭小子究竟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别整天跟朕讲得花团锦簇,收拾个郭桓,还弄得鸡飞狗跳。”
瞧着朱元璋这模样,就像个老小孩般怄气固执,马皇后不禁笑出声来。察觉到自己嘴硬的一面被妻子戳破,朱元璋脸上掠过一丝羞赧,遂转移话题道:
“那个窦小子确实不错,就是性子跟朕不太对味。”
马皇后轻轻翻了个白眼:“你的脾气嘛,跟真正有才之人都合不来。”
朱元璋假装没听见,兀自接着说:
“不过他今天说的话确是金科玉律,标儿那臭小子,识人眼光竟比朕还强些。”
“夫人,你说,咱们是不是该赏他点什么呢?”
马皇后思索片刻,心头却泛起一阵涟漪。她记起了不久前,宫中太监呈报的一桩事:窦氏与明月之间,日渐显得亲密无间。
是否可以……
然而刚闪过这个念头,马皇后立刻摇摇头,认为时机尚不成熟。
先观察一下再说。
就在她思绪飘忽之际,身边的朱元璋仿佛想起了什么,扭头向马皇后询问:
“记得朕好像提过,给他小子赐的宅邸正在整修中?”
马皇后略加回忆,点头确认。身边的贴身太监及时补充道:
“皇上,窦先生的宅邸是由东宫负责整修的。”
“奴婢打听过,等过了年,窦先生就能入住。”
朱元璋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而后一锤定音地道:
“既然如此,那就再赏那臭小子一座宅子。”
“下令下去,按市价收购相邻的民宅合并,并按照侯府规制,令内务府负责改建。”
说到此处,朱元璋嘿嘿一笑。
“凭这小子的能耐,过几年捞个侯爵不在话下。”
“这次就当作提前赏赐给他。”
“这小子对朕任命的锦衣卫都督看不上眼,给他宅子总不至于推辞吧?”
“如此一来,两份赏赐合一,等他日他立下功劳,也不必另寻地皮建宅子了。”
看着朱元璋兴高采烈地打着如意算盘,马皇后在一旁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不过细想之下,这份赏赐倒也颇为恰当。
至于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暂且等到情势明朗时再说罢。眼看朱元璋心情好转,马皇后起身走向门外。她始终遵循窦澈所叮嘱的早晚锻炼习惯,如今已卓有成效。
马皇后围绕御花园缓步行进的同时,一道圣旨也下达到了太子府。太子府中,原本正在延续上一顿酒局的众人,在接到圣旨后均面面相觑。
“恭喜窦兄。”
“侯府规格,这可是极大的荣誉。”
听着朱棣的恭维,窦澈看着手中的圣旨,忽然转向朱标问道:
“这么说,年后我就搬不进去了?”
“那当然。”
朱标毫不犹豫地点头应答。
“别说整合周围宅邸需时日,单是侯府规制的设计,就得工部仔细研究——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朱标话说到一半,瞥见传旨太监尴尬地站在不远处,于是开口询问:
“太子殿下,是今日宫门之外,皇上有旨,让奴婢前来……教训吕侧妃。”
“您看……”
太监此言一出,餐室内骤然静寂无声。朱标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吕本去年逝世,理论上吕光作为独子应守孝二十七个月。鉴于吕本仅此一子,加上吕氏家族的关系,朱元璋特地下旨允许吕光夺情,保留其八品官职。即便如此,吕光也应恪守孝道,食素慎行才是。
可今日不仅在至臻楼大摆身份,更是不慎冒犯了皇上。倘若严格追究,持剑指向皇上之举足以将其打入死牢,现下这般处置已然算是顾及朱标的面子。
朱标面色冷漠地挥手示意太监自行前往后宫,随后坐回桌边,自斟自饮一杯酒。
“大哥……”
望着朱标阴郁的脸色,朱棣关切地唤了一声。
“我没事——唉!”
朱标用力摇头,满脸无奈地叹息道:
“吕氏平时温婉贤淑,没想到她的兄长竟是如此嚣张跋扈!”
“若不是这次恰巧撞见,还不知他会借着我的名义在外做出多少惹人痛恨的事来!”
“老四,你管理着锦衣卫,难道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吗?”
“我……”
朱棣十分委屈。他接手北镇抚司没多久,况且毛骧不可能把所有情报资源都交给他。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窦澈。
窦澈则拍了拍朱标的肩膀,沉声道:
“吕光不过是个蠢材,本身并无作恶的实力。”
“无非是被人吹捧几句,进而被利用罢了,本质上不过是个棋子。”
“类似的事情以后还会更多,习惯了就好。”
朱标脸色愈发苦涩。窦澈不但没能给出根除此类问题的办法,反而劝他习惯。朱标心中明白,现在身为太子,就有吕光这样借其名号胡作非为之人。
倘若日后自己登基,后宫之中不知会有多少小舅子觊觎权势。一旦他们与外界那些心怀鬼胎之辈勾结起来,
朱标不敢想象届时朝廷会是怎样一番混乱景象。
“这便是你所说文官集团吗,窦兄?”
朱标轻声自语,声音微弱到连旁边的窦澈都没有听到。
此刻窦澈心中正思索另一件事。
自己是否无意间,把未来建文帝的舅舅给坑了?
太子后宫之内,吕氏面色苍白,全身颤抖地跪在地上,聆听来自皇上的训斥。通常情况下,皇上极少亲自下旨斥责太子后宫,即便有过失,也由皇后下懿旨申斥即可。
然而,这一次吕光的胆大妄为超乎所有人预料。他竟然敢手持利剑,直指大明开国以来几乎全部的核心班底。
得知此事,吕氏犹如晴天霹雳,无法接受自己那位一贯唯唯诺诺的兄长,竟敢做出如此疯狂之事,甚至在皇上面前自称皇亲国戚。
太监宣读圣旨的声音时远时近,吕氏感觉自己恍惚迷离,似乎一切都在慢慢远离自己。
“太子侧妃吕氏,请接旨谢恩。”
正当吕氏沉浸在这种昏厥般的状态中无法自拔时,太监突然提高了音量,将她从恍惚中唤醒过来。吕氏下意识地接旨谢恩。
接过圣旨后,圣旨上赫然出现的四个大字,犹如一把尖刀深深刺入吕氏的心智,让她几乎要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那四个字是——各安其分。
圣旨中有许多更为严苛的措辞,但唯有这四个字,如同重锤般击碎了吕氏内心最后的一丝侥幸。
早在几年前,吕氏心中便悄然滋生了一个幻想,期盼着太子登基后,自己能成为中宫皇后。然而,此刻这四个字,无情地宣告了她的梦想破灭。
68号令之下,其子允收将彻底摆脱庶子身份,赢得皇位继承的资格。然而这四字圣旨如同破梦之锤,击碎了所有希望。
无人比吕氏更能掂量这四字背后的沉重份量。这份诏书的存在,即便日后朱标登基,也无法使她成为皇后;她的儿子,也就此丧失了登上九五至尊的机会。
“母妃……”
吕氏从恍惚中回神,身边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声音。她抬眼看去,朱允收不知何时已跪在身旁,面露深深忧虑,注视着她。室内灯火已然点亮,在摇曳的光影中,朱允收稚嫩的脸庞尽显担忧。见到朱允收,吕氏终是抑制不住情感,一把抱住他,泪水决堤般涌出。
“我的孩子……”
朱允收面对泣不成声的母亲,显得手足无措,只能本能地轻拍吕氏的肩头,低声安慰。在吕氏悲痛欲绝之时,朱允收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奔出,身后太监宫女的呼喊声旋即回荡在东花厅外。
此时,在东花厅内,窦澈三人饮酒正酣。忽闻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童音:“父王!请您救救母后吧!父王!”
“允收?”
朱标闻声,面色骤变。而朱棣则起身出门,一把抱起朱允收,笑容满面地走进屋内。
“哈哈,允收,怎么了?”
“四叔,母亲她哭了很久!父王,无论母亲有何过错,孩儿愿一力承担,请父王宽恕母亲!”
窦澈在一旁看着朱允收在朱棣怀中挣扎着向朱标跑去,不禁感到一阵异样。这位未来的建文帝,就如同他那位侄孙一般,是帝王之中既弱且骄的典型,能在看似必胜的局势下,短短四年间就将江山拱手让人。若刻薄点说,就算龙椅上栓条狗,也不会败掉如此庞大的江山。然而,这样的事情今后不会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