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环视四周的老战友,又看向眼前的朱元璋,随后如移山填海般庄重地单膝跪下,沉声宣告:
“皇上勿忧,有我们在此,定保您安然无恙!”
徐达此言一出,众将随后紧跟,纷纷单膝跪地,同声嘶吼:
“定保皇上安然无恙!”
目睹眼前这群忠心耿耿的老部下,朱元璋的愤怒稍有平息。
片刻后,他轻轻叹气,挥手示意将领们起身复坐。
随之发出一声无比哀惋的感慨:
“胡惟庸案才过去几年,朝堂竟又陷入这般境地。”
“天德,为何这些文人士大夫总是不服管束呢?”
徐达并未回应,关于文武冲突的敏感话题,即便他曾身为左丞相,也不会轻易发表任何观点。
见徐达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朱元璋只能深深地叹息。
恍若被某种魔咒牵引,他的思绪竟无法抑制地浮现出那个令人生厌的年轻人的身影,
还有他在乾清宫中,对自己(王好)冷漠直言的那一席话:
“为君者,当任用文武各有其责,怎能视臣子为敌仇?”
“元人的刀锋虽锐利,能斩尽汉人的抵抗意志吗?
“这天下,难道仅凭一把利剑血洗四方,就能再现文景盛世,再创贞观繁荣吗?
三个月前,窦澈的话犹如烈火,彻底点燃了朱元璋的怒火,
也促使他与窦澈签订了一份看似戏谑实则严肃的君子协定。
彼时朱元璋根本未觉自己对待臣子的方式有何不妥。
他只是欣赏窦澈的才智,欲借此方式磨砺掉窦澈的傲骨,使之为自己所用。
然而如今,
朱元璋忽然意识到,窦澈当时所说的话,或许还真蕴含几分真理。
念及此,朱元璋蓦然抬首。
“窦澈在哪里?”
朱元璋此语一出,满座之人皆感愕然。
窦澈这个名字,对在场这些公侯显贵而言绝不陌生。
不论他们的多数子弟曾跟随窦澈参与过那场轰轰烈烈的利益瓜分,
单凭窦澈在沙盘上那惊艳全场的一幕,就足以令他们刮目相看。
相比他人对窦澈的印象,汤和的了解显然更为深入。
当日乾清宫中,
汤和真切地见识到一位少年英才,宛如孤竹般坚韧不屈。
即使面临威震天下的皇帝,
那位青年也能坚定不移地坚持己见,甚至公然抗拒皇命。
汤和饱读诗书,
在他眼中,窦澈仿佛春秋战国时期那些腰悬三尺剑,挺立朝堂之上慷慨陈词的先贤名臣。
他深感,未来的六十年中,只要窦澈矗立于大明朝廷,他必将成为支撑整个朝堂的栋梁。
有了此人,大明必定127繁荣昌盛!
然而,汤和素来明哲保身,对于窦澈与朱元璋之间微妙的君臣角力,他始终保持缄默。
倒是旁边的徐达轻咳一声,拱手提议:
“皇上,窦澈大概在我府上,要不要我去派人找找?”
朱元璋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犹豫。
他刚欲下令,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清脆呼喊。
“皇上,不必劳烦了。”
“我就在这里。”
门扉吱呀打开,窦澈等人步入屋内。
“草民窦澈,参见皇上。”
窦澈这一开口,正好触及到朱元璋最为敏感的神经。
同时,在座几位知情者眉头微蹙,面露异色。
连马皇后都啼笑皆非地看着窦澈,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满是无奈的表情。
她深知,就在刚才,朱元璋已生出向窦澈示弱之意。
然而窦澈进来后一句“草民”,恰似水泥一般迅速封堵住朱元璋内心裂隙。
果不其然,朱元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生硬地命令道:
“坐下。”
窦澈果真又行了一礼,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当看见窦澈竟坐到了圆桌边,朱元璋心中无名火再次燃起。
这个年轻人就如同他的克星一般,总能轻易触动朱元璋的怒火。
只因此次朱元璋有事求助于窦澈,
软话他说不出口,只得扭头指示朱棣:
“老四,给他搬个椅子,坐到那边长桌上去。”
朱元璋率先走向长桌,稳稳地坐上了太师椅。
朱棣撇了撇嘴,
他察觉到每当自己父亲与窦兄较量时,自己往往是被牺牲的那个角色。
不过总比当初受过的鞭笞要好得多,
因此在悄无声息地放下椅子后,朱棣赶紧躲到朱标的身旁站立。
目睹朱元璋与窦澈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
这时,朱标灵机一动,出门吩咐洛溪取来一罐檀香,点燃烧香,并亲自斟茶两杯置于二人面前。
至此,众人明白,这正是先秦时期极为规范的君臣问答场景。
自唐末五代以来,这样的君臣盛况再未出现过。
没想到,在这喧嚣的市井酒楼中,
无意间,竟能目睹如此壮观的景象。
众将帅自觉地在朱标身后列队排开,宛如一道屏障,内外分明,静待这场世纪对话的展开。
坐在太师椅上的朱元璋率先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抢先发难:
“先前吕光之事,你如何解释?
朕在你的酒楼被狂徒持剑威胁,你对此就没有要说的吗?
面对朱元璋的犀利开场,窦澈却是从容不迫,同样饮茶一口,淡然回应:\"
“皇上误会了,此事错不在草民,在皇上也!所谓白龙失鳞,困厄难免。若皇上出行仪仗森严,宵小岂敢放肆?
朱元璋沉默片刻,继续追问:
“照你所说,四方归附、元廷北遁、百姓安居乐业,并非因为我是朱元璋,而是因为我乃大明皇帝?
窦澈扬眉,凝视朱元璋片刻,突然反问:
“那么皇上以为,至正三年的玉玺,至正二十八年的玉玺,以及洪武十五年的玉玺,有何不同?
“为何至正三年的玉玺未能阻止濠州的旱灾瘟疫,至正二十八年的玉玺未能阻止皇上定都应天?
“而洪武十五年的玉玺,却能将草民与张真人从云南远召至应天,为皇后娘娘治病呢?
窦澈不待朱元璋回答,便掷地有声地道出缘由:
“是这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是这天道运行的规律,更是皇上驱逐外侮,恢复中华的德运天命所致。”
窦澈微微一笑,眼神流转,
“然而,皇上又以为,是什么原因导致开国十五年后,本该日益繁盛的国家,却演变成如今君臣离心、甚至有人胆敢对皇后施毒的局面呢?
窦澈清澈的声音在包厢中回荡,桌上佳肴香气弥漫,外面的喧嚣声隐约可闻。
然而在这至臻楼顶层的包间中,在这些帝国顶尖的贵族之间,
在这对试图相互改造的君臣之间,
一种彻骨的寒意,逐渐弥漫开来。
片刻过后,朱元璋冷峻发声:
“若非与你订下君子约定,朕早已让锦衣卫出手,彻底调查郭桓等人!
“到那时,哪怕为此屠戮万人,让朝堂为之空虚,朕也在所不惜!”
“朕不信这世上会缺少愿意当官的人!”
窦澈笑着摇头:
“没错,bi习a所言极是,批判的力量无法替代实际的行动。”
“陛下所阐述的观点同样正确,世上永远不乏追求权势之人。”
此时此刻,窦澈话题一转,面向朱元璋探问:
“陛下博览群书,必知晓,历史长河中罕有绵延三百载的王朝。”
“陛下可曾揣摩过,我大明,将会因何走向终结?”
“窦澈慎言——”
徐达立即出言警示,却满含庇护之情。
“此事岂容你随意评论?”
然而朱元璋挥手示意不必紧张,徐达不必插言。
“天德勿急,今日我倒要听听窦澈有何独到见解。”
朱元璋面容复杂地凝视着眼前的窦澈,此刻才察觉,窦澈自始至终并未对他怀有惧意,也从未有过伤害之心。
往往在生活的转折点上,人们才会幡然醒悟。
历经马皇后遭毒害之事,及刚刚吕光的放肆之举,
朱元璋心中陡然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他认为经过胡惟庸案后,自己通过屠杀数万人并将丞相职位从大明帝国中彻底废除的严酷手段,
足以令朝中文武官员惊恐不安,宛如鹌鹑一般。
然而,现实却是,先是正四品的户部侍郎胆敢毒害皇后,
接着是正八品的刑部照磨竟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招摇撞骗,甚至无视魏国公府的权威。
太子能给予他们这般胆量吗?显然并非如此!
朱元璋瞥向正在侧旁倒茶的朱标,
深知这位太子堪称完美,即便面对徐达也要尊称一声“徐叔”,
怎会对魏国公府如此轻慢?
所以不论是郭桓还是吕光,他们背后倚仗的是一个群体——读书人。
这让朱元璋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深知,在天下安定之后,武将可能会快速失去朝堂上的发言权,
但文人士子始终贯穿其中,即便是改朝换代,他们也不会消失。
这也正是为何,朱元璋今天与窦澈进行如此正式对话的原因。
他恍然意识到,窦澈真正的目标并不在于某个具体的官员,而是针对郭桓背后那庞大而纠结的文官集团。
因此,朱元璋清了清喉咙,低沉地说:
“窦……先生请继续,朕倒要听听,朕的大明会如何衰亡?”
此人身列淮西二十四将之一,乃朱元璋麾下悍将,每逢征战,总是奋勇当前。
然而,他却是个一字不识的文盲。
类似谢成这样的角色,在许大背后,尚有不少同僚,个个目光迷离,静静地期待着徐达给出解答。
徐达思索片刻,引领这几人退后几步,低声道:
“窦小哥的意思是,不可轻易杀害文官,否则文官群体将会团结起来,对我们稳固的江山造成动乱。”
“为何不可?哪个敢来?让他试试我老谢的狼牙棒!”
谢成剑眉一挑,紧握拳头,似要高声反驳。
却被徐达迅速捂住那张大嘴。
“嚷嚷什么?就你有种?”
徐达眉间流露出忧虑,低声责备道,
“不怕死的不止你们,想当年我们几兄弟手持破刃大刀,向着敌军炮火冲锋,身边兄弟接二连三倒下,我们何曾畏惧过?你以为那些文人的骨头都软弱不堪么?
“再说,仅凭你一刀之力又能杀几人?若把他们都杀了,这江山还要不要了?”
一番训诫后,徐达转身看向窦澈,眼中交织着赞赏与忧虑。
欣慰的是窦澈年纪轻轻就能深入洞察朝局;忧虑的也正是这一点。
想当年,即使是他在发现胡惟庸结党营私时,也只能选择默不作声,保持中立。
窦澈想要改变现有的朝局困境,恐怕绝非易事。
更何况,要说服朱元璋更是难上加难。
果然,在一段难耐的沉默过后,朱元璋抬起眼眸,缓缓道:
“假如朕命你执掌锦衣卫调查此案……”
“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窦澈嘴角微扬,同样凝视着朱元璋。
“元至正年间,宰相换了几任。”
“百姓就不造反了吗?”
朱元璋腮帮子紧绷,牙齿咬合之声清晰可闻。
这小子,动不动就把自己与元顺帝相比!
他哪里有元顺帝那般残暴!
不可否认,窦澈的策略确实奏效,正是这种胆大包天地将朱元璋与元顺帝相提并论,才让这位固执的帝王心中警醒。
“那你又有何高见?”
“既然你觉得锦衣卫行事鲁莽,难以担此重任,不如由你来接手锦衣卫如何?”
又一次!
窦澈心中长叹,为何说他不喜欢和朱元璋讨论正事?
还不是因为每当朱元璋理屈词穷时,就开始耍无赖。
然而窦澈向来不吃这套,他抬头直视朱元璋,一字一句地说:
“既然如此,若皇上执意要我执掌锦衣卫,我建议彻查曲阜孔家,抄家、斩首、抓人、灭族,这样一来,文人间的结党营私必将荡然无存,皇上以为如何?”
妈的,撂挑子谁不会?
老子还能掀桌子!
果不其然,朱元璋脸色阴沉,没好气地道:
“那你想怎样?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大明江山倾覆不成?”
“你曾说过要做一名武侯那样的名臣良相,你现在就是这样辅佐太子的武侯吗?”
“因此必须严明法制,依法治国!”
窦澈的声音坚定有力,仿佛金石撞击,响彻在这包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