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鼎先是摇头,接着用沙哑的声音,问:“能给我来一根吗?”
观良把烟盒递了过去。
他叼着烟,拿出打火机,试图点火,试了三次也没点着。
最后,是司鼎看不下去了,主动帮忙,这才点着了香烟。
两人闷头抽烟,一时间,只能听见翻看纸张的声音。
观良指间夹着烟,一目十行,看过这份报告后,再度翻到首页,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观良曾在濒临死亡之际,拒绝了上司帮他解脱的提议。
对方说:“我再想想办法吧。”
观良语气感慨地提起过往,并说:“想必这一次,也不例外。”
言外之意,正是元帅能够找到其他方法,破除「不死」诅咒。
观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之语,竟然会在今日成真。
不止能破除诅咒,原来还能解决魔阴身啊!
但凡不是今天呢?但凡再早一点呢?
这件事绝不能让元帅知道。
对方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纵使前方有着无法翻越的高山、无法跨越的河流,对方也绝不放弃。
遇山开山,遇水架桥。
上司就是这样的人。
因此,对方在当将军、发不出抚恤金时,会主动找上富商,挨个威逼利诱。
在当元帅时,对方会舍下脸面,对着星神做出退让。
上司对仙舟人有求必应,正因如此,他被子民视作神明般供奉。
真正的神明,该是什么样的呢?平等爱着所有人?无条件满足他们的祈愿?
哪怕是被他爱着的子民,反对他,他也不会产生任何负面情绪。
这能算是爱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根本不在乎吧。
元帅不在乎自己的付出,因此不在乎子民收到他的礼物后,会作何反应。
珍藏起来也好,弃之如敝屣也无所谓。
元帅不在乎。
正是因为他不在乎,他才会在遇到岚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方当自己的继承人。
但凡他会有一丁点留恋呢?但凡他会留恋这个耗尽心血的仙舟呢?
神明平等地爱着所有人,不会偏爱某一个人,更不会为任何事物停下脚步。
以前的元帅,确实与神明无异。
可是现在呢?
他不再平等地爱着所有子民,会更偏爱自己的下属。
元帅把下属视作子女看待,会主动问观良:
“正常人在子女失踪后,会做些什么呢?”
观良说,会哭。
可是,元帅是不会哭的。
原因很简单。
身为人,他有情感认知障碍。
身为神,他可以为遭受苦难的子民落泪,却不能为某个人落泪。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看到神明的眼泪,信徒们也不会相信他们放置神坛、跪地拜服的神明会哭泣。
明明神明会回应他们的祈愿啊,是无所不能的啊,这样的存在,怎么会有软弱的一面呢?
元帅怎么会落泪呢?怎么能落泪呢?
那可是外人畏惧的星海暴君,是被信徒顶礼膜拜的神明,是下属甘愿豁出性命保护的上司。
他可以有很多种身份,可以是暴君,可以是神明,可以是元帅,可唯独不能是他自己。
那些习惯了被神明庇护的子民呢?先前,他们从未想过神明会离开他们。现在,他们已经把神明忘了。
他们用崇敬、狂热的视线,看向了新的神明。
他们所信仰的,是「帝弓司命」。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只有脱离这个身份,才能走下神坛,才能落泪。
观良忍不住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如果时间能够回到过去……
如果那个时候,他和岚一起阻止上司……如果上司没那么溺爱仙舟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条件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那么,自己就不会看到眼前的这份报告。
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观良恍然意识到,很多事情,已经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那群被外界称为疯狗的下属们,会轻易让上司受伤吗?会让对方被魔阴身伤到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他的上司,运气可真够差的。
如果让对方知道这件事……别说是十年了,恐怕一天都等不了。
在元帅看来,就像是一行人为了寻找稀世珍宝,跨越重重障碍,期间折损了不少人手,历经无数波折,总算到了地方。
接着,他们发现,众人费尽心思所追寻的事物,不过是唾手可得之物。
上司会觉得,那是唾手可得、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其他人可未必这么想。
他们为了追寻这所谓的稀世珍宝,为了解决魔阴身的问题,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曾经,他尊重下属们的选择,哪怕是死亡,他也同样不会干涉。
如果他得知了真相呢?他会推翻自己先前的观念、后悔自己作出的选择,把那些人的死亡,视作本该能够避免的牺牲。
可惜,时光无法逆转。
观良盯着眼前的报告。
他无法理解。
明明有解决的办法啊。
明明已经有了华,有了「羽渡尘」……
他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直至香烟燃了一大半,指侧被烟灰烫了一下,观良这才回过神来。
实在不行……那就只能灭口了。
观良很快作出了决断。
他按灭烟头,不着痕迹地审视着对面的司鼎,语气像是闲聊一般:
“怎么?是担心他不同意你的提议吗?放心,这可是造福所有仙舟人的好事啊,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司鼎缓缓吐出烟雾,不发一言,只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注视着他。
观良笑笑,继续道:
“他会同意的,如果研究顺利的话,你就是整个仙舟的大功臣,别说什么房产、度假星球,只要你想,只要你说,他什么都能答应你——”
他见司鼎仍不为所动,主动提起了丹鼎司的规矩。
“还记得你们,在加入丹鼎司时,许下的誓言吗?”
司鼎眼神微动,回道:
“记得,誓词很长,时至今日,我只记得开头和结尾……”
观良微笑:“是啊,这还是元帅从古籍里翻出来的,现在到了你拯救所有仙舟人的时候了——”
司鼎熄灭香烟,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不用再试探我了,我是不会告诉元帅的。”
观良故作不解,语气迟疑地反问司鼎:“试探?”
他轻笑一声,“于公,你能拯救所有仙舟人,于私,你遇到了一个扬名星海的好机会。”
“就连我都忍不住嫉妒你,当然,你是医者,可能并不在乎名利,更在乎治病救人。”
“只是索要一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就能拯救所有仙舟人,他们都会对你感恩戴德。”
“你会被写进史书,被世世代代的仙舟人铭记。”
司鼎眼眶瞬间红了,他摇了摇头,一边掉眼泪,一边说:
“是啊,他不会拒绝我的,之后,我就能治病救人……”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停顿了很久,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司鼎哽咽道:
“可是,就连元帅大人都会被仙舟人遗忘……我又有什么资格被人铭记呢?”
“这才过了多久,竟然有人忘了金人所犯下的罪孽,与智械勾结、妄图伤害他……现在的仙舟人……又有什么资格接受他的庇护?”
观良定定看着司鼎。
看来,不用灭口了。
他问:“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司鼎掏出纸巾擦拭眼泪,反问观良:
“你觉得他们配吗?你觉得元帅大人为了那群人殚精竭力,值得吗?几千年了,还不够吗?”
“难不成,我们还要继续做吸血虫吗?让他费尽心血还不够,还要继续啃食他的血肉、敲骨吸髓吗?”
他冷笑一声,“他们不配。”
司鼎不带脏字地骂着刁民,骂完继续嚎啕大哭:“我也不配,呜呜呜呜——”
“青史留名……扬名星海……换作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无法拒绝吧?”
司鼎擦掉眼泪,平复着呼吸。
他语气坚定:
“可总有一些东西,比名利要重要得多吧?”
观良问:“就算是事情败露,被他惩罚,也没关系吗?”
司鼎不假思索道:“元帅大人怎么可能会罚我。”
观良想了想,也是。
元帅不会怪任何人,只会怪自己。
观良继续问:“就算是被不知情者谩骂,也无所谓吗?”
明明有了解决魔阴身的方法,却隐瞒不报,这要是让其他仙舟人知道……
“您不必再试探了。”司鼎突然笑了一声,说,“这不是还有您吗?您也是知情者啊,大不了我们一起被骂啊。”
观良:“……”
他真是服了!
观良仍不放心,接着问:“你难道不怕我告诉他吗?”
司鼎再次叹了口气。
“怕啊,我当然怕了。”
“我怕很多东西,怕元帅对我失望,怕不能再见到元帅,怕自己不能继续治病救人……”
“但更怕的,是他真的割舍下血肉……怕他伤心难过……”
“如果、如果陪伴他几千年的下属,都不会顾及他的感受……”
他抬眼看向观良,深呼吸几次,却仍没能控制住逐渐哽咽的语调。
“那我、我……我就只能舍了我这条命,和你同归于尽了。”
闻言,观良不怒反笑。
他心想,元帅的运气,全用在下属们身上了。
观良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语气轻快地说: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不是同归于尽,而是杀你灭口。”
司鼎听后,没有任何反应,他松了口气,身形不再紧绷。
观良见两人达成共识,问: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看过这份报告吗?”
司鼎摇了摇头:“自始至终,只有我。”
他主动提起了整件事的始末。
在上药时,他发现元帅伤口的恢复速度,比之前慢得多。
司鼎不可置信,经过反复确认,最终得出了结论。
这是魔阴身的症状之一,「残伤」。
司鼎一时间六神无主。
可他是丹鼎司的司鼎,是整个曜青最出色的医者,要是他都慌了神,还有谁能救元帅呢?
为此,他特意联络其他仙舟的司鼎,旁敲侧击询问他们的想法。
司鼎不敢把此事告诉其他人,生怕再出什么事端。
他屏退下属,独自一人寻找解决方法,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甚至还找上十王司,暂借了他们收押的丰饶孽物。
司鼎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个惊人的秘密。
观良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问:“不要省略任何细节,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司鼎顾左右而言他。
观良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道:
“所以?他之前的医疗用品……你都没处理掉吗?”
司鼎弱弱反驳:“现在已经全部处理掉了。”
观良一阵恶寒。
他○的!还有什么是你们做不出来的!
是不是元帅扇你们巴掌,都不带躲的啊!
哦,元帅要是和人动手,没人会躲、更没人敢躲,他举错例子了。
观良不愿细想,只问:“别人手里还有吗?孽物呢?”
司鼎回道:“没有,我都处理掉了,孽物当场就死了,您放心,十王司那边,是查不出来问题的。”
他又问:“元帅大人是何时出现魔阴身症状的?之前有过吗?”
观良心想,那可真是太早了。
「帝弓司命」还没成神的时候,元帅就堕入魔阴身了。
他面不改色的扯谎:“之前没有。”
司鼎点了点头,两人沉默一阵,他冷不丁开口说道:
“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至忠林,那么,你呢?”
他眼神锐利,看向对面的观良,似乎是想看透眼前人的真实想法。
观良瞥了他一眼,语调平淡:
“和你一样,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比起告诉元帅真相……倒不如趁早解脱算了。
观良若有所思,“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瞒过去。”
司鼎拿出另一份手写的报告。
观良定睛一看,是司鼎的退休申请。
真就他一个人负重前行呗!
他喃喃道:“你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司鼎苦笑一声。
“我资质平平,自知是瞒不了元帅太久,这才找上您……”
观良无语凝噎。
你都当上丹鼎司司鼎了!说什么资质平平啊!
能混到六司高层的,那可都是几十、几百亿个人里,才出一个的人才啊!
观良想了想,这也怪不了司鼎。
想要瞒过元帅……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司鼎对此心知肚明,甚至甘愿放弃自己熬了几百年才获得的职位。
观良没再说什么,思量片刻,心下有了主意。
两人聊过、即将分别时,司鼎急切地、好似想要向人求证般,问道:“确定能瞒住吗?”
观良回望过去,向他做出保证:
“我向你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的。”
司鼎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又问:“元帅大人他……一定能活得很久吧?一定能活得比我久吧?不、不对,他能活得很久。”
观良微不可察地停顿一瞬,回道:“会的。”
两人分别,观良加快脚步,回到家中,翻出与塔罗师的聊天记录。
【宝剑三逆位,预示着这个人,将会沉浸在让ta难以释怀的悲痛之中】
观良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这不是诅咒,是预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