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声渐歇。
容昭此刻想见明砚舟的心情无比迫切,她提着裙摆快步朝前走着,四肢百骸都灌满了力量。
下山时似乎并未走上这么久,她抬眼瞧着漆黑的前路,眼中是一派期盼之色。
半山腰上。
明砚舟制住了明历后,凛着眉眼看向密林中的一处,只见那里枝繁叶茂,在夜间宛如一朵漆黑的云层。
里头似乎蓄着无限危机。
明砚舟冷着眼,抬手从一名兵士手中取过弓箭,羽箭朝弦上一搭,拉满弓的瞬间,手臂上的肌肉已然绷紧。
墨色发带垂在身后,额间一缕碎发无比张扬!
藏身于枝桠间的那名弓箭手神情剧震,他扶着枝桠正欲攀下树枝,那羽箭霎时破空而来。
箭簇一路射落数片绿叶,挟着万钧之力深深没入他肩头,力道之大使他身形再也稳不住。
下一刻,人便已从高处坠落,重重地摔进了泥泞之中。
面庞、衣裳被污了个彻底,他躺在地上此刻才察觉伤口痛意袭来,但却再也无力起身。
“你箭法如何?”
“百发百中。”
想到这句问答,他“嗬”地一声轻笑了出来,面上有不甘,但也有钦佩和向往。
林间突然来了急切的脚步声,随后他便便被殿前司几名兵士带了出去。
明历此刻已然面如灰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眼中是一片死水,起不了半分波澜。
明骁舟与古齐月已趁此机会杀上山来,但到底留了那些弃了刀剑的府兵一条性命。
明骁舟大步而来,行至一处台阶上时,明砚舟的身影顷刻间便落入他眼中,他先是沉默着瞧了许久。
明骁舟站得并不算近,火光隐隐照来,明砚舟瞧不清他眼中深藏的情绪。
若他能瞧见,定能理解其中深意,那仿佛是一种失而复得,也似乎是消弭了曾经的遗憾,与过往一笔勾销的自洽。
明骁舟看着明砚舟许久,随后才微垂了脑袋,抬起手指极快地揩过眼角,整了整神情这才走上前来。
面上带着笑意,他抬手拍了拍明砚舟的肩膀,哑声道:“没事吧?”
明砚舟瞧见他的那一瞬间,喉咙中一瞬间滚过了很多话,他想说谢谢,也想说对不住。
但千言万语最后收归成一句:“教兄长担心了。”
明骁舟摇摇头,想说什么,最后也并未能成言。
古齐月站在二人身后,手中执着一杆银枪,其上红缨已然湿透,但丝毫不损银枪风骨。
明砚舟早便瞧见了他,面上泛起几分笑意:“倒是许久未曾见你执银枪了。”
明历双手被捆缚着站在一旁,闻言眼中突然掀起了几分波澜,他抬起眼仔细打量着古齐月。
古齐月掂了掂手中的银枪,面露着几分怀念:“银枪刚直,我入了宫后怕配不上它,便将其深藏,今夜才敢让它重见天日。”
“银枪刚直,而你亦是。”明砚舟笑望着他:“青州一案昭雪,你便能做回叶期。以你之能,自能着官袍,续旧时之志。”
明历眉心一跳,声音中尽是难以置信:“你…你是谁?”
古齐月至此才看向他,他轻勾了笑:“殿下方才未曾听错,我是蒙冤被当今陛下诛了九族的叶家人,曾经唤作叶期。”
“叶期?”明历瞪大了双眼:“你是叶宣之子,你为何……未曾身死?”
“大约是老天有眼吧。”说完古齐月便再不看他,转身看向渐渐燃起火把的长阶,在长阶尽头困着的,是大胤曾经最尊贵的那个人。
明砚舟逡巡着四周,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却并未见到容昭的身影。
他的心神突然不稳,鼻尖隐隐起了汗,心脏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一般:“朝朝呢?”
他转眼看向明骁舟:“你们来之时,可曾遇见朝朝?”
可还未等明骁舟答话,明砚舟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嗓音:“不逾,你可是在寻我?”
他闻言猝然转身,见着来人的瞬间,心中那股恐惧悄然散去,浑身上下顿时起了阵酸麻之感,后怕顿时如泉水一般溢满他整个身躯。
再也不愿管旁人的看法,明砚舟抬腿朝容昭快步行去。
至她身前时只见她含笑的眼中,此刻正倒映着自己的面容,明砚舟弯唇笑起来:“朝朝,我们胜了。”
“我看见了。”容昭抬手拂去他额间黏着的一缕发丝:“如今心中很是高兴。”
明砚舟欲伸手拥抱她,可又怕自己所着甲胄太过冰冷。
容昭似察觉了他的想法,走近几步抬手环抱住他的腰,随后将脸颊轻轻靠在他的甲胄之上。
他背影宽阔,直将众人视线都严严实实地挡住。
容昭闭了眼,耳畔中所听闻的嘈杂,在此刻似乎也变得很是悦耳,她面上落了抹笑:“那你此前所言还作数吗?”
明砚舟哑声而笑:“自然作数。”
他抬手轻揽着容昭的肩膀,下巴抵在她发上:“我过几日便请媒人登门,你可要等我。”
“嗯,我等你。”
明骁舟本是一肚子酸涩,见此情景倒是半分脾气也没了,他朝古齐月走近些,朝那二人努了努嘴:“都是为人兄长的,这桩婚事你怎么看?”
古齐月眼中尽是笑意:“朝朝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配不逾倒是绰绰有余。”
本以为明骁舟多少会反驳两句,却不成想他点头如捣蒜:“你说得极是。”
古齐月倒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那聘礼,你认为多少担合适?”明骁舟面上尽是思索之色:“一百二十八担会不会少了些?”
古齐月倒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明骁舟还在盘算着,手指掰到最后突然叹了口气:“早知今日,这些年我这纨绔应该装得更节省些……”
古齐月:……
容昭整夜未曾合眼,身子有些疲累了,如今抱着明砚舟的腰竟有些不想松手。
明砚舟稳着她的肩膀,鼻尖是她清浅的发香。
不知过了多久,在容昭身后一缕晨曦缓缓跃出,朝霞如画一般铺陈在天空中。
明砚舟的面庞浸在霞光中,随后仍是轻轻拍了拍容昭的肩膀:“漫漫长夜已逝,现在可要与我一道看看朝阳?”
容昭笑起来。
……
尸首俱已被收殓,凌云寺的僧人至此才敢从房中步出,视线中是台阶上未曾冲刷掉的血。
那方丈的呼吸顿时一滞。
明砚舟正领着黄柏陵游等人上前来,方丈看着最前面那一人平静的神情,嗓音一抖:“你…你怎能在佛门净地造此杀孽?“
明砚舟脚步一顿,他淡淡笑起来:“大师有所不知,我今夜所行之事不过是自保,欲造杀孽的可是另有其人。”
方丈念了句“阿弥陀佛”,面色已然涨红:“诸天神佛在上,怎由得你狡辩……”
“狡辩?”明砚舟朝他走近些:“诸天神佛俯视众生,自不会放过有罪之人。既如此,你又在急什么?”
“你…你!”方丈抖着手。
“一心向佛之人众多,我本以为大师乃是凌云寺得道高僧,对待世间事自能跳出三界外,如今瞧来倒是名不符实得很。”陵游扬声打断:“我曾见过星云大师,可真是胜你多矣!”
说完,再不管他愈渐苍白的面色,跟着明砚舟便朝寺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