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烨去了禹州,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夜深人静,他时常想起曼娘,想起二人恩爱缠绵的时光,心生寂寥。迷迷糊糊之间,一伸手,却只能摸到凉凉的风。这一走,什么时候是个归期?现在怕是曼娘和他的孩子已经会跑了吧。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他突然很渴望家的感觉,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回到家中,有个女人温柔地问他累不累,有个孩子扑在他的身上喊他父亲。
他已经在禹州混出名堂,有条件把曼娘和孩子接过来了。恰好最近军中事务不忙,他告了假,悄悄回了京城。
曼娘接到顾廷烨的信,自然好好准备了一番。
顾廷烨回到甜水巷的家中,曼娘已经为顾廷烨备好了一桌酒菜,每道菜都是顾廷烨最爱吃的。
“曼娘,我一去这么久,可苦了你。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要多难有多难……”顾廷烨吃着熟悉的味道,有些哽咽,“这次,我带你和昌哥儿、蓉姐儿回禹州。以后,我们四个人再也不分开了。”
“那可好啊!”曼娘给顾廷烨添了菜。
顾廷烨怜惜地看着瘦了一圈的曼娘,握住曼娘的手:“你怎么了?”
曼娘顺势倒在顾廷烨的怀里,泣不成声:“二郎,你知道吗……我生昌哥儿和蓉姐儿的时候,出了好多血,差点没命……女子生产实在是不容易,何况我这又是双生子……当时快不行了,可我惦记着二郎,硬生生撑着一口气,只想再见二郎一面……”
顾廷烨对曼娘的怜惜又加了几分:“曼娘……我一定不负你。”
“二郎,你知道吗……若不是你母亲及时找了有经验的稳婆过来,恐怕我们是一尸三命了!”曼娘看着顾廷烨,“侯夫人她……一直暗中关照我和昌哥儿、蓉姐儿。”
想起继母小秦氏,顾廷烨心头一暖。父亲顾偃开看他这不顺眼那不顺眼,小秦氏却是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疼爱,连顾廷炜都把他当成亲哥哥,这大概是他在顾家为数不多的温暖了。
这个时候,在院子里玩的蓉姐儿和昌哥儿突然跑了进来。
顾廷烨看着幼子幼女,全然忘记了一路的奔波劳苦。
“父亲!”蓉姐儿开心地扑到顾廷烨的怀里,奶声奶气,“抱!”
“抱,抱。”顾廷烨把蓉姐儿抱在怀里,“这么大了啊!”
曼娘在一旁笑道:“二郎,你也不看你走了多久。蓉姐儿平时什么都不怕,今个儿第一次见你,也不认生。我从小就告诉她,父亲是个大英雄,在很远的地方建功立业。’
“蓉姐儿能听得懂?”顾廷烨噗嗤一下笑了。
曼娘逗着顾廷烨怀里的蓉姐儿:“二郎,她和你血脉相连,不亲你亲谁?”
小小的昌哥儿似乎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一脸无辜蹭了过来:“抱……”
顾廷烨放下蓉姐儿,又抱了抱昌哥儿:“曼娘,咱们光顾着蓉姐儿,都快忘了昌哥儿!别人家都是更喜欢儿子,我瞧你更喜欢姑娘。”
“呜呜……”被顾廷烨放下的蓉姐儿有些不开心,露出了小委屈的表情。
顾廷烨没有办法,只好一只手抱着昌哥儿,一只手抱着蓉姐儿。
抱着抱着,他就感觉不对劲了:“这两个孩子是一起生的,可我怎么感觉着,昌哥儿比蓉姐儿轻了不少,他出生的时候就弱吗?”
曼娘微微变了神色:“是吗?可能昌哥儿不爱吃饭吧。”
顾廷烨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反复掂量:“两个孩子,差了不少呢!这饭,该吃还是得吃的。昌哥儿是个男孩子,长大了也得和我一样上阵杀敌。你不能惯着他啊,他不吃,你就由着他的性子来吗?”
“不然呢,打他骂他,逼着他吃饭?”曼娘笑盈盈道。
顾廷烨也无奈了:“哎,为人父母也难。你说,这么小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讲道理也讲不明白,怎么是好?”
夜里,顾廷烨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他这次回来,本来只想接曼娘和昌哥儿、蓉姐儿回禹州。路上,他顺道拜访了一下常嬷嬷。他和常嬷嬷讲了他这些年的经历,常嬷嬷听了又是心疼又是叹息,告诉了他许许多多的往事。
顾廷烨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生母白氏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他原以为父亲在原配夫人大秦氏病逝之后,为了弥补侯府亏空,续娶了盐商之女白氏。父亲心里一直只有大秦氏,不爱他的生母。白氏郁郁寡欢,没几年就难产去了。
他的父亲的的确确没把白氏放在心上,他怨过他的父亲。
不过京中权贵人家,有几个深爱妻子的丈夫呢?数都数得过来。别人家是门当户对,而他的父亲和母亲,一个需要钱摆脱困境,一个需要社会地位,也算互补。只要不出大格,传出了宠妾灭妻的笑话,外人看来都是美满姻缘。
可现在……他发现父亲是害死他生母的间接凶手。
天微微亮的时候,顾廷烨一个人离开甜水巷,回了宁远侯府。
他怕被人发现,悄悄从西北角的小门潜入。那个门常年虚掩着,虽然是个安全隐患,可也方便处理一些见不得台面的事情。
偌大的宁远侯府,怎么可能有没有秘密的人?锁坏了以后,大家默认了这个门的存在,谁也没有动机提议把这个门装上锁。
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可顾廷烨不再是当日出走那个少年郎。
每走一步,他的心情都沉重一分。
小秦氏见了顾廷烨,激动得快要哭了出来,仿佛见了亲生儿子:“二郎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在禹州还好吗?一个人在外面飘着,不容易啊……我一直担心着你。”
“母亲,孩儿不孝。”顾廷烨面含愧色。
顾廷炜虽然成了家,可看到顾廷烨回来,像小孩子一样扑了过来:“二哥,你可算是回来了!”小秦氏见状,连忙劝顾廷烨:“二郎,大家都希望你回来,要不你带着曼娘回来?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尤其是那两个孩子,不管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孙子孙女,看着昌哥儿和蓉姐儿流落在外,我也心疼。至于你父亲那面……肯定会生气的!不过你们终归是父子。我找个适当的机会,劝一劝他,或许就想开了。”
顾廷炜跟着点头:“是啊,二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可担心你了。”
顾廷烨看着小秦氏和顾廷炜,眼睛微微湿润。虽然一个是继母,一个是异母弟弟,可在心里,他还是把他们当做亲人的。
“母亲,三弟,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以后的日子,你们多多保重。”顾廷烨叹了一口气,“我不回来,因为什么,母亲也是知道的。我不过是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嫌我丢人现眼,我也没必要留在侯府自讨没趣。”
“二郎,你别这么说你自己。不管别人怎么想你,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在我心里,你都是好孩子呢!”小秦氏安慰顾廷烨。
就在这时,刚练完武的顾偃开路过,发现了突然回来的顾廷烨。
顾偃开瞬间变了脸色:“逆子,你还有脸回来?京城还有哪家的儿子敢出离家出走?我告诉你,我以后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小秦氏上前轻轻拍着顾偃开的背,柔声劝道:“侯爷息怒,二郎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怎么能这么说?是,过去二郎年轻不懂事,有了外室,离家出走,还说要断绝父子关系。可侯爷不看别的,也得想想昌哥儿和蓉姐儿啊,那可是咱们侯府的亲孙子亲孙女。”
顾偃开越来越生气:“混账玩意儿,也不嫌丢人!也就是你,一直惯着他。哪来的阿猫阿狗,都能进侯府的门吗?当初他那个外室难产,你就不应该管,正好一了百了,断了他的这份念想!”
“侯爷,二郎一向重情重义,肯定不忍心的。我这个做母亲的,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二郎背上薄情寡义的骂名,给他留下一生的遗憾?”小秦氏耐心劝着顾偃开。
小秦氏的话音刚落,顾廷烨的嘴角就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他想起生母白氏之死,对顾偃开毫无惧色,直接顶了上去:“呵,父亲。我可不想像您一样,薄情寡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母亲的事情,您还想瞒我多久?”
“你母亲怎么了,不是在这儿好好的吗?”顾偃开揣着明白装糊涂。
常嬷嬷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荡,仿佛魔咒一般。每重复一次,他心中的怨气就越大。到了最后,他红了眼睛,死死盯着顾偃开:“父亲,事到如此,您也不肯给我一个说法吗?我说的母亲,是我的生母白氏!我就问问您,她是怎么死的!”“二郎,你父亲早和你说过了,她给你生小弟弟小妹妹的时候,难产去了。”小秦氏的眼睛微微湿润,“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啊……”
然而,常嬷嬷已经和顾廷烨交代了实情。他不相信小秦氏的说辞,甚至还以为小秦氏和他一样,都被顾偃开蒙在鼓里:“母亲,连您也这么想吗?我生母去了的时候,您还没有入侯府。怕不是父亲跟您这么说的,您就信了吧!他骗了我,也骗了您!”
“事实就是如此,她就是难产去了。”顾偃开哼了一声,“人有生老病死,连我,最后也不过是一个死。”
顾廷烨冷笑着,每说一句话心都在滴血:“是吗,父亲,您现在还不肯和我说实话?您娶我母亲的时候,您的原配夫人,怕是还活着吧!只不过她被休弃,受了刺激,香消玉殒。您拿我母亲五十万两银子的嫁妆,平了侯府的亏空。可事过之后呢?别人嫌弃她的出身,您也不念她的好,还把她当成是害死您原配夫人的凶手!”
“难道你想说,是我害死你母亲的?”顾偃开摸了摸胡须。
顾廷烨紧握双拳,咯咯作响:“父亲,您非要让我把话说得难听吗?您痛失爱妻,罪魁祸首是谁,难道是我的母亲?我母亲无意间知道了这些,挺着大肚子和您争论,宁可和离也不受这个委屈。那个时候,您曾有过一丝的怜惜?哪怕您好好解释一下,我母亲也不至于动了胎气,一尸两命!”
“二郎,你怎么和你父亲说话呢?”小秦氏拦了一下顾廷烨,“你父亲要是真被你气死了,你就开心了是吗?”
顾廷烨正在气头上,朝着顾偃开肆无忌惮发泄着心中多年的怨气:“父亲,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所以您不待见我,是吗?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在您眼里都是错的!四房五房做的烂事,欠的银子,都赖在我的头上,您信过我一次?上次大哥在官家面前告密,害我不能科考,您不指责大哥,还让我反思自己为什么说胡话!在您眼里,我就是多余的、不争气的。是不是没有我,您就可以彻底抹掉我母亲存在过的痕迹!”
小秦氏继续劝着顾廷烨:“二郎,你怎么可以这么和你父亲说话!你父亲,他难道不疼你吗?你难道忘了,你小时候是谁教你习武的?你大哥,你三弟,他们什么时候被你父亲这样手把手教着了?你说这些话,真让你父亲寒心。”
顾偃开有些疲惫,不愿和顾廷烨再说下去:“你走吧,我没什么和你说的了。”
顾廷烨以为顾偃开是心虚,没有放过的意思:“父亲,可我有话和您说!今个儿咱们父子必须说清楚了!”
顾偃开一脸痛苦,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对着顾廷烨指指点点:“好啊,这就是我养的好儿子吗?”
“父亲,这么多年,您不愿意和任何人提起我的母亲,到底是为什么!您……真的没有想过她吗?哪怕只有一次……母亲说的没错,我的功夫,是您手把手教的……您虽然严厉了一些,可心里还是在乎我的……”说到最后,顾廷烨泪流满面,“父亲,我不相信您是个无情无义的。求求您,告诉我真相好吗?只要是您说的,我都信……”
“二郎……”顾偃开吐了一口血,倒在了地上。顾廷烨呆呆地看着一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伴随着顾偃开倒地时的一声巨响,他并未有大仇得报的快感。相反,他似乎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父亲!”顾廷烨终于反应了过来,抱着昏迷不醒的顾偃开,不顾自己的衣衫已经被顾偃开吐出的血染了一片。
可他再怎么呼唤,顾偃开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一直围观的顾廷炜扑了上来,双手胡乱地捶着顾廷烨,哭得快要喘不上气:“二哥,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还我父亲,还我父亲啊!”
小秦氏更是歇斯底里:“二郎,你瞧瞧你把你父亲害成了什么样子!”
顾廷烨愧对小秦氏和顾廷炜,不知道说什么好。“二郎,这么多年,你父亲对你的好,你什么时候领过情?非要拿这些有的没的,刺激你父亲。现在可好,你父亲倒了下去,你满意了?以后没人管你,你就自由了!”小秦氏止不住地抹眼泪,“你也知道,咱们侯府还没分家,四房五房跟着咱们一起过!这么大动静,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怎么解释,难道实话实说,侯爷是被你气死的?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儿子,我……做不到啊!”
都这个时候了,身为继母的小秦氏还能替他着想,不愿意告诉别人他一时冲动铸下的弥天大错。
他又感动又愧疚,直直跪下,郑重其事朝着小秦氏磕了头:“母亲,孩儿不孝……”
小秦氏哭得更伤心了:“二郎,一会儿他们过来了,我怎么说?我替你瞒着,可他们不能信啊!吵的声音那么大,怎么可能没人听到你做了什么……你四房五房的叔叔,可不是好相处的……将来,你还怎么在顾家立足!”
顾廷烨跪在小秦氏的脚下,滔滔大哭,把这么多年的心事都化成了眼泪。
此时,小秦氏和顾廷烨这叫一个母子情深。谁也没有注意到快要断气的顾偃开。
最后还是顾廷炜急得直跺脚,忍不住打断:“母亲,二哥,现在不是想着善后的时候啊!父亲倒在这里,又不是死了,说不好还有救!”
“对啊,我怎么还忘了这事儿……”小秦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只是这一大早的,怎么去请人?大摇大摆去请人,二郎的事情不是更暴露了?”
顾廷烨抹了一把脸,恢复了往日的坚毅:“母亲,我不怕。这事情因我一人而起,就算是报应,也只落在我一人身上,和母亲、三弟没有任何关系。”
小秦氏若有所思:“这个时候,你还是别走正门了吧!让人看到了,怎么解释?你多久不回来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大清早的火急火燎离开,别人会怎么想?这样,你悄悄从西北角那个小门出去。你别去咱们常去的医馆,郎中都脸熟你父亲,传出去对你影响大了!旁边还有一家医馆,你看看开没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