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自知大限将至,左右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处理完公事的文炎敬坐在一旁,想起如兰年轻时活泼明艳的模样,心头一酸:“如儿,你一定要好起来……”
如儿,多么遥远的称呼,她也好多年没有喊文炎敬一声敬哥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娘子和官人。她和文炎敬在一起的半生,比起苦尽甘来的大姐华兰,比起被夫君厌弃的四姐墨兰,到底幸运得多。
婚后数年,她就随文炎敬外放泉州,不需要在婆母身边受委屈。生的两儿两女,大儿子像舅舅长柏一样好学上进,大女儿像姨母华兰一样端庄大方,小儿子聪明勇敢,小女儿天真可爱,没有一个不讨人喜欢。文炎敬是个拎得清的,做不出宠妾灭妻的事情,虽有两个通房但内宅风平浪静,连个庶子庶女都没有。
然而和相遇时的怦然心动相比,这些年到底是相敬如宾过了头。不知不觉,她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主母,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而文炎敬的仕途越走越远,无心儿女情长。
她曾经有很多话想和文炎敬说,可文炎敬总是忙个不停,偶尔闲起来了,聊的总是孩子。毕竟文炎敬出身贫寒,虽有岳家提携,但要在官场上立足,总要比旁人付出更多。
这一生,说不知足有些不识好歹,可说知足到底是有遗憾。
小女儿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看着一动不动的母亲,扑到她的身上,滔滔大哭:“母亲!母亲你醒醒啊! ”
大女儿立在一旁,看着油尽灯枯的母亲,强忍眼泪宽慰父亲:“父亲不必忧心,母亲吉人自有天相。”
“你先带弟弟妹妹下去吧,我和你母亲单独待一会。”文炎敬叹息道。
孩子们离开后,屋子里的光线似乎更暗了,药味似乎更浓了,一切都在预示着如兰不可逆转的衰弱。
文炎敬拉着如兰枯槁的手,忍不住落了泪:“如儿,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我真没想过,你居然病成了这样……”
如兰想回应,也没有力气回应,只能安安静静听着文炎敬在说。
“我原想着,过些年我老了辞官了,就在乡下找一处院子,我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白头到老。等我们的孩子都儿孙绕膝,我们也就安心了。”文炎敬为如兰描绘着想象之中的未来,只可惜如兰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如兰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依稀听到一点儿声音。
哪怕如兰没有任何回应,文炎敬依然握着如兰的手不肯松开,一松开真的就是一辈子的错过了:“如儿,你放心,孩子们有二哥和六妹夫护着,将来谁也不敢轻视他们。哥儿都会有出息,姐儿都会有好夫婿……只是我到底没给你挣来个诰命,让你风风光光……这辈子我们缘分尽了,下辈子你还愿意当我的大娘子吗?”如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她只觉得自己坠入无边黑暗,无法自拔,那是要前往另一个世界了吗……
“如儿,你总算醒了!你要再不醒,我都……”不知过了多久,如兰竟然发现自己又能够听见声音了。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自己好像有了说话的力气。
难道是她命硬,阎王爷不收她?趁着这个机会,她要告诉文炎敬,她不介意他没能给他挣来诰命,下辈子还要做他的大娘子。
可如兰睁开眼睛后,差一点大声叫出来,因为拉着她的手的人根本不是文炎敬!而是母亲!这怎么可能?更不可思议的是,母亲满头乌发,面部丰盈,看起来不过四十岁模样,比她还要年轻。
“母亲,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了?”如兰打量着母亲的脸,惊慌失措。
“如儿,你这是什么话?母亲守了你三天三夜都憔悴成什么样了?”王若弗旁边的年轻女子开口道。虽然指责如兰说的话不妥,但语气是掩盖不住惊喜和关心。
王若弗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只是笑呵呵道:“华儿,你妹妹醒了就好!快去告诉你父亲,让他过来看看!”
如兰又仔细盯着华兰,发现华兰正是青春少女,衣着打扮也是未出阁的姑娘模样,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于是命喜鹊拿来镜子。
“果然……我猜的没错啊……”如兰看着镜中孩子气的自己,陷入沉思。这个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自己重生了。至于文炎敬,已经是上辈子的记忆了。
这辈子,能不能和他再见都不一定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总不能整天想着文炎敬,浪费这个难得的重生机会。
毕竟是重来一回,如兰知道自己有无限的可能。王若弗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只是跟一旁的刘妈妈抱怨:“我们如儿多漂亮,哪里比林栖阁那个丫头差!可主君他总是偏心得很……如儿病得这么重,也不知道心疼!倒是天天往林栖阁跑。”
如兰听了,说不难过是假的。父亲可是够偏心的,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最不得父亲宠爱的孩子。若不是嫡出,又有母亲护着,她的处境恐怕还不如明兰吧!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疼明兰,幼年丧母,孤苦无依。她重生之后想开了很多事情,自然希望有一个美满幸福的童年。如果有可能,还要保护卫小娘和那个她都没看过一眼的弟弟。
想到这里,如兰劝慰道:“母亲,父亲也很少看六妹妹的。如儿有母亲的疼爱,已经很幸运了。”
王若弗忍不住又抱怨林噙霜:“可不是吗!卫小娘就是个不争不抢的,连带着六姑娘跟着受苦。不知道她这一胎是儿是女,不过就算生了儿子,也比不了林栖阁那位!听说,卫小娘那边连炭火都用不上!一定是林栖阁那位使得坏!”
如兰听到母亲的话,知道卫小娘正怀着孩子,一切都来得及,倍感欣慰。但她现在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怎么才能阻止林噙霜的阴谋呢?只好从长计议。
不过,想办法先帮卫小娘和明兰解决眼下的问题吧!她假装一无所知的样子对王若弗撒娇:“母亲,卫小娘和六妹妹好可怜啊,我把我的炭火分给他们一些吧!”
王若弗摸了一下女儿的头:“你啊,什么时候和你六妹妹关系这么好了?前几天还说什么嫡庶的,不愿意和她一起玩。嫡庶什么的,和林栖阁那边必须得算清楚!可也别整天挂在嘴边,不考虑你六妹妹的感受。”
如兰低头,有些不好意思:“母亲……六妹妹对我很好,只是我以前不懂事儿。”
如兰的理由合情合理,王若弗没有怀疑,只是对刘妈妈道:“再去卫小娘那边看一看什么情况,别冻坏了人。”
“大娘子心善。”刘妈妈道。
“主君也是偏心的,告诉他也没什么用,肯定就是替林栖阁那个辩解,说什么都是下人的疏忽。”王若弗愤愤不平。
重生之后,如兰更能理解母亲的不易。她下嫁文炎敬,至少一生顺遂,不用和妾室斗智斗勇;而母亲下嫁父亲,半生为林噙霜所困,活成怨妇。
如果父亲没有宠妾灭妻,母亲就不会和康姨妈这种人越走越近,最后受了挑拨给祖母下药,只好回宥阳老家思过十年。
既然重生,她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让母亲过得顺心。
小时候是母亲保护她,现在也该她保护母亲了。
盛紘姗姗来迟,王若弗看着华兰不算好的脸色,便知道盛紘是从林栖阁过来的。她阴阳怪气道:“林栖阁的是女儿,葳蕤轩的就不是女儿了吗?”
“夫人说的是什么话。”盛紘皱了眉头。
王若弗没有退让的意思,和盛紘针锋相对:“我的如儿昏了三天三夜,你人在哪儿?天下哪家父亲这般狠心?若是墨兰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怕是会一直守着不合眼吧!”
“够了!墨儿怎么会有三长两短!”盛紘瞪了一眼王若弗,恶狠狠道。
盛紘这才想起,华兰请他过来是因为如兰醒了。可他一直不喜欢如兰,再加上王若弗刚刚的话让人不舒服,他都懒得打量刚刚醒来的如兰,只是敷衍了几句:“如儿怎么样了,好些了吗?以后可要注意身体。”
盛紘的冷漠令如兰心寒,她怎么样都比不过墨兰!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也如此。
好在重生之后的如兰稍微摸清了盛紘的脾气,不至于和盛紘硬碰硬,假装乖巧:“如儿谢过父亲关心,一切都好。父亲公务繁忙,劳烦父亲惦记了。”
虽然盛紘不喜欢如兰这个女儿,可如兰的乖巧仿佛一阵清风,平息了他心中的怨气。他对王若弗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听听,孩子都比你懂事。”
如兰继续一副乖巧模样:“如儿不才,都是父亲和母亲教导的好。母亲经常告诉如儿,父亲公务繁忙,让如儿多多体谅父亲。”
华兰看着如兰,渐生疑惑,一向没心没肺的妹妹,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忍住自己的疑惑,接着如兰的话继续说:“父亲,母亲一直都是这样教导我和妹妹的。只是妹妹年幼无知,不能理解母亲的苦心。可她这一病,确实懂事了不少。”
盛紘自然是希望家庭和睦,子女懂事。见王若弗教导有方,语气又缓和了不少:“夫人有心了。一会叫上长柏,在葳蕤轩一起吃个饭。今天是个好日子,如儿总算醒了。”